像往常一样,我在晚餐后走到塔顶透气。
风比平时要凉一些,吹在脸上有一种通透的触感,我随意抬起头,然后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平日里那些遮蔽视线的云层今晚竟然不见了踪影,挂在头顶的是满天繁星。
对于其他地方的人来说这或许是司空见惯的景色,但在这个地方能看到如此清晰的星空是一件很稀有的事,至少我来到这里后还是第一次看见。
“……好壮观。”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在塔的边缘盘着腿坐了下来。
如果在以前,这种毫无防备的坐姿大概会被神官长骂得狗血淋头吧,但现在的我哪怕像个冒险者大叔一样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脖子会断掉的哦。”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没回头,只是稍微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断掉也无所谓,现在不好好看一下的话,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诺艾拖着那件并不合身的长袍走了过来,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然后学着我的样子抬起头。
“这是什么?塔顶的云层结界破洞了吗?”
“星星。”
“我知道,我是说平时看不到这么多,感觉像发光面粉倒在地上一样,乱七八糟的。”
“真是一点浪漫感都没有的形容。”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向正南方那几颗排列得格外明亮的星辰。
“看那个,那几颗连起来像是弓箭一样的星星。”
诺艾眯起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不出来,我觉得像是一把断掉的勺子。”
“需要一点想象力,这是猎人的星座。”
既然她坐下来了,想着她或许不太了解这种事,我便顺势充当起了解说员。
在神殿的那段日子里,除了祷词之类的必要事务以外我也被迫读了不少关于星象和神话的古籍,虽然当时觉得枯燥乏味,但现在拿来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传说在上古时代,有一位箭术高超的猎人因为爱上了森林女神而被神明惩罚,神明将他变成了天上的星辰,让他永远追逐着一只由他的爱人变成的熊,却永远无法触及。”
我说着,手指移向另一边稍微黯淡一些的星群。
“那边那个稍微圆润一点的轮廓,就是熊。”
诺艾盯着那两个星座看了半天,然后发出了不明所以的感叹。
“呜哇……神明性格真差。”
“只是传说。”
“不过既然变成了星星,不就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了吗?除了一直在跑有点累之外。”
“你的关注点永远都在奇怪的地方上吗?”
我感觉有点无语,又指向了西边两颗紧挨着的亮星。
“那是双子星,是被神明分隔两地的兄弟,只有在每年雨季结束的那一天才能靠近彼此。”
“又是被分开的两人啊,感觉全是这种让人听了不会感到太开心的故事?”
“大概是因为不圆满才能让人印象深刻吧。不过,也有不那么沉重的,比如那颗。”
我指着天顶偏北的一颗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星星。
“那是赤红之星,也叫卫月,书上说每逢灾年它就会变得特别明亮,警示人们储存粮食,躲避灾祸。虽然听起来不吉利,但对人们来说是很有用的预警。”
“咦,那个很显眼的吗,我知道哦,还给它起过名字。”
“诶?你?”
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诺艾点了点头,语气变得稍微有些得意
“因为以前只有我一个人嘛,有时候睡不着跑来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你刚才说的那颗,我一般叫它生气眼。”
“……哈?”
“因为它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因为没睡好觉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在瞪人一样,看起来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毁灭性的品味和命名方式。”
“还有那个,我叫它排队蚂蚁。”
“那是猎人的腰带。”
“可是看起来真的很像蚂蚁在搬家。还有那边那个最亮的,我叫它闪闪虫,旁边那个小的叫迷路萤火。”
我听着这些充满了生活气息——或者说充满了昆虫气息的名字,原本想要纠正她的冲动慢慢平息了下去,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真是的……如果被给这些星座命名的占星学者们听到,大概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算账吧。”
“我又不知道它们本来的名字,在我这里它们就是叫这些名字。”
诺艾似乎是坐累了,干脆向后一倒,直接躺在了石板上。
“爱理也躺下吧,一直抬头感觉好累。”
“地上不会很冷吗?”
“冷总比累强。”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脖子确实已经开始发酸了。
于是我也顺势向后躺去。
背部接触到石板的瞬间,一股凉意透过衣服传了过来,还在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塔顶的风轻轻吹过,带着高空特有的清冽气息。
我和诺艾并排躺着,在这个没有任何遮挡的地方,整个苍穹如同巨大的盖子一样笼罩在我们上方。
和还能接受的我不同,诺艾似乎感觉有点冷,又往我这边挤了挤,我们的肩膀几乎碰到了一起,隔着两层布料,甚至能感觉到从她那边传来的微弱体温。
“说起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这样看星星。”
“你不是前圣女吗?很闲的吧,在神殿的时候呢?”
“是谁给你的这种印象……那时候晚上是被严格管理的,为了第二天早晨的祈祷养足精神,必须在规定的时间熄灯睡觉,就算偶尔偷看窗外,也只能看到神殿高墙围成的一小块天空。”
我想起了那些在此刻看来无比遥远的日子。
“后来离开了神殿,开始了讨伐魔王的旅途……那就更不可能看星星了。”
“忙着赶路吗?”
“不仅仅是那样,野外的夜晚意味着危险,有魔物、野兽,甚至还有心怀不轨的人类,只要天一黑,我和其他人就必须轮流守夜,盯着黑暗的深处,警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那时候的夜空对我来说,不是美景,而是掩护敌人的幕布,哪有心思去观光,毫无防备的把肚子露给天空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现在的话,哪怕身边没有剑,也能安心躺着。
等等……剑?
咦,奇怪,下意识就这么想了,但我是用剑的吗——
“——如果爱理那时候抬头看一眼,说不定会觉得轻松一点。”
诺艾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也许吧。但那时候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必须表现得完美,必须为了回应期待而活……那样紧绷的日子里,星星的光芒太遥远了。
“听起来真辛苦,不过,这里很安全哦,别说魔物了,连只鸟都飞不上来。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什么危险。”
“是啊。”
我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风的触感,又重新睁开。
“真的很安静。”
“说起来,那个,爱理,外面的世界……那些很多人住的地方,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吗?”
诺艾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我思考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王都夜晚的景象。
辉煌的魔法灯火通明,街道上总是熙熙攘攘,酒馆的喧闹声彻夜不休。
“都是同一片天空,星星什么的当然有,但是不如这里的,其他地方看不清。”
“为什么?”
“地上的灯火太亮了,人类制造的光芒把星光遮住了,在王都,晚上抬头只能看到一片发红的天空,只有最亮的几颗星星能勉强被看见。”
“是吗?”
“而且大家都很忙,忙着赚钱、忙着生活、忙着争吵…很少有人会特意跑到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像傻瓜一样躺在地上看星星。”
“那外面的世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我还以为是很繁华漂亮的景象呢。”
“繁华是真的,漂亮也是真的,只是那种漂亮和这里的漂亮不一样。”
“爱理喜欢哪种?”
“这里的。”
“果然还是这里比较好对吧,我……”
诺艾小声说了一句。
……?
风有点大,没听清她后半句话。
我侧过头,看向身边的诺艾。
借着星光,我能看清她那双倒映着银河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些我不懂的情绪在流转。
“诺艾,你刚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
诺艾转过头,和我对视着,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像是在闹别扭的小孩子。
“如果外面的星星会被灯光遮住的话,那它们也太可怜了,明明那么努力的在发光,却没人看得到。”
“星星并不会在意有没有人看它们。”
“我在意。”
诺艾固执的说道,然后又把视线转回了天空。
“如果我是星星的话,肯定会气得掉下来砸在那些灯上。”
“那样会让人很为难的。”
“反正都要掉下来了,谁管那么多。”
这确实是很像诺艾会说的话,我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话说,总感觉来这里短短十几天笑得比以前十几年还多。
夜风渐渐变得有些凉了,吹在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理智告诉我这时候应该起身回塔内,但是身体却像是生了根一样,完全不想动弹。
大概是因为身边的肩膀传来的热度刚刚好吧,又或者是因为这种两个人一起无所事事的看星星的时间很惬意。
“爱理,快看,那个是缺腿的蛤蟆。”
诺艾又指着一个地方说道。
“那是天鹅座……”
“那个是被踩扁的史莱姆。”
“那是仙女座……”
要是能有纠正诺艾这种奇怪命名方式的一天就好了,我不由得这么想。
总之,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比起最初的兴奋,声音越来越轻,间隔也越来越长。
温度越来越低,困意像潮水一样慢慢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中的星光,原本清晰的星座逐渐变成了一团团柔和的光晕在视野内跳动。
“爱理……”
“嗯?”
“明天……那颗种子会发芽吗?”
诺艾的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像是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了。
“哪可能有那么快。”
“哦……那就……后天……”
“嗯,也许吧。”
我轻声应着,身边的呼吸声却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
“在这睡觉会生病的,笨蛋。”
没有回应。
……不会又睡着了吧?算了,见怪不怪了。
我仰头,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那颗被称为猎人的星星依旧在追逐着他的熊,红色的灾星依旧在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但它们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遥远了,大概是因为有人给它们起了诸如闪闪虫这样滑稽的名字吧。
不过比起继续看星星,还是先把诺艾弄回去比较重要。
我轻轻站起来,尽量放轻动作,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
好轻。
仿佛只要稍微不注意,她就会像那些星星一样慢慢消失在夜空里,这真的是一个活人的重量吗?
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她往怀里按了按。
“……唔……难吃……”
“至少在梦里想想除了吃之外的其它东西啦……”
我无奈的苦笑,然后抱着她走向那个黑漆漆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