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给诺艾找一个优点，那大概就是她对于未知事物那令人惊讶的好奇心了。
虽然这种好奇心通常只持续三分钟，而且发作的时间点总是莫名其妙。
比如就在我拿着扫把打扫清洁的现在，一直握着小黑趴在旁边像只晒太阳的蜥蜴一样一动不动的诺艾突然翻了个身。
“爱理，我有个问题。”
“如果还是有没有凭空变出肉来的可能性这种问题这种无聊的问题，请容我拒绝回答。”
我不客气的回了一句，扫把在石造台阶上用力的摩擦着，这不仅仅是在打扫，更像是在和这座塔本身进行某种角力。
“那种事我已经放弃了，毕竟爱理是连把面团揉圆都要花半天时间的笨手笨脚前圣女嘛。”
“……在那之前，我想先把扫把塞进某个不知好歹的人嘴里。”
“这种暴力行为不太好哦。”
诺艾毫不在意我的威胁，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一头乱糟糟的银发顺着肩膀滑落下来，垂在地板上。
我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在用自己的头发打扫清洁的吧。
“我想问的是关于外面的事。”
“外面？昨天不是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吗？”
“星星这种东西，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不管是这里还是那里都差不多吧。我想知道的是那种……更具体一点的东西。”
“比如？”
“就是那些我只听说过名字，但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就稍微讲讲看嘛。”
“我不觉得我现在很闲。”
嘴上虽然这么反驳着，但我还是顺手把扫把放一边，然后靠在了墙边。
事先声明一下，这么做单纯只是因为这座塔的清扫工作就像是个无底洞，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尽头，所以我才想要顺水推舟偷个懒罢了。
绝对、绝对不是因为面对诺艾那种甚至带着一点期待的眼神，让我觉得很难狠下心去无视。
“……你想听什么？”
“全部。”
“范围也太大了，得说到什么时候。”
“那就从你离开神殿开始讲起。”
诺艾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爱理是去讨伐魔王的吧？一路上总该遇到过不少东西。”
讨伐魔王吗？
哪怕只是在嘴里重复这几个字，都让我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是不久前才结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模糊得像是在听吟游诗人讲别人的英雄谭一样。
那种所谓的使命感早就变得比灰尘还轻了。
“也没什么特别像是故事的情节哦。”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视线越过诺艾的头顶，落在了窗外那片虚无的云海上。
“离开王都之后最先经过的是一片被称为迷雾之森的地方，就像名字一样，那里一年到头都被灰白色的雾气笼罩着。”
“雾啊，这里就挺多的。”
“和这里的完全不同。”
我摇了摇头，试图纠正她的认知。
“这里的云雾虽然潮湿，不过并不压抑，那座森林里的雾是死的，粘稠得像水，在森林里甚至看不到五米之外的东西，周围全是扭曲的黑色树干，还挺恐怖的。”
我尽可能详细的描述着那里的景象。
那是我们小队第一次遭遇大规模魔物袭击的地方，当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至今仍残留在记忆里。
“这种森林有精灵吗？就是那种头顶尖尖，长得很漂亮，还会把树叶当笛子吹曲子的。”
“没有那种东西，而且头顶尖尖这种形容我觉得和好看搭不上边。”
我无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
“那地方只有毒蜘蛛、三眼野猪、树精之类的东西，至于曲子，魔物死前惨叫的声音加上我们踩断枯树枝的咔嚓声，你觉得好听可能也算的上。”
“真无聊。”
诺艾失望的撇了撇嘴。
“又不是为了有趣才存在的。穿过那里之后，又继续往北走，翻过了一座雪山，比这里还要冷上十倍吧，呼出的气会在眉毛上结成冰霜。”
“雪啊……”
诺艾重新打起精神，歪着脑袋想了想。
“虽然知道，但是没有具体见过，说是看起来像糖霜一样。”
“外观上确实有点像。”
“那吃起来呢？是甜的吗？”
“……”
我看着她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诺艾，你真的认为天空会特意把糖洒向人间吗？”
“为什么不呢？又白又软，还从天上掉下来，这完全具备了神赐甜点的特征吧。如果淋上一点蜂蜜的话感觉会很好吃。”
“很遗憾，雪并没有味道，硬要说的话只有一种冰冷的土腥味。如果直接吃，不但不甜，还会让你的舌头冻得发麻，甚至会拉肚子。”
“什么啊，又是骗人的传闻。”
诺艾不满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把原本就不整洁的长袍弄得更皱了。
“就没有什么稍微离奇一点的吗？比如说幽灵，或者是那种会飞的南瓜。”
“南瓜是不会飞的，除非有无聊的法师用漂浮术扔它们。”
“幽灵呢？”
“如果你是指那种死者的灵魂……我没见过。哪怕是在死了最多人的战场上，我也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
如果有的话，我也许反而会觉得轻松一些吧，至少那样就能知道那些逝去的人并没有完全消失了。
“不过，之后的集市倒是稍微有点意思。”
为了不让话题一直停留在这种扫兴的地方，我稍微转换了一下方向。
“穿过雪山之后有一座城镇，那里有很多行商，街道两旁摆满了摊位，卖什么的都有。有彩色的玻璃珠，有会唱歌的盒子，还有刚烤出来的香肠和面包。”
“哦哦，食物！”
诺艾的反应果然很诚实。
“听起来不错，那里的人多吗？”
“很多，多到如果不小心的话，肩膀就会撞到别人。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马车的轮子滚过石板路的声音……非常吵闹。”
我说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喧闹的午后，那大概是整个旅途中为数不多能够让人稍微喘口气的时刻。
“话说，应该不止你一个人吧？”
诺艾突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确信。
“什么？”
“既然是去打倒魔王这种存在，通常都会成群结队的去吧？毕竟那就是人类——总是喜欢以多欺少什么的。”
“什么嘛，说得你不是人类一样。”
“没错，我是魔女哦？”
“你的措辞让人听着有点火大，但我确实不是一个人。”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独自一人面对那漫长的旅途和无尽的魔物。
“至少之前也稍微跟你提过一下关于勇者的事吧，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由神殿和王室挑选出来的，所谓的精英小队。”
“嘿诶——”
诺艾发出了感兴趣的声音，她挪动着身体凑近了一些，那双红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都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啊……”
我回想起那几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
“首先是勇者，他这个人……怎么说呢，长着一张只要不说话就能骗倒无知少女的脸，上次也说过了，他的胃简直就像是个无底洞，不管走到哪里，他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什么时候开饭。”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咬了咬牙补充了一句。
“明明吃得比猪还多，却完全不会长肉，就算你曾经诅咒过他会秃顶，但是他的发际线顽固得令人讨厌。”
“吃这点我能理解，饿着肚子是没法干活的。”
诺艾似乎找到了知音。
“只是西幻吃也没什么，可是他这人，在森林里的时候居然甚至试图去烤那种巨大的毒蜘蛛腿来吃，理由是看起来肉很多，还有，如果在集市上不看着他，哪怕是作为路费的金币，他也会全部换成食物。”
“是个懂生活的人呢。”
“只是个给路费带来灾难的人。”
我纠正了她的说法，然后继续说道。
“然后是弓箭手，是个女的，箭术准得可怕，像是在一百米外射中苍蝇的翅膀什么的都能做到，只是有些……呃，不对，是非常沉默寡言？”
“她一天里能不能听到她说十个字都是个问题，除了偶尔说一下敌袭、风向变了、箭用完了之外，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休息的时候也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树上擦拭她的弓，倒是挺像你刚才说那种传说中的精灵的。”
“感觉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大概吧，不过那种安静反而让人觉得轻松。至少不需要费心思去想该和她聊什么。”
比起那种需要强行维持的社交氛围，默契的冷漠反而更适合我。
“还有一个是法师，是个比我大几岁的青年，他的元素魔法确实很强，哪怕是成群的魔物也能用火焰一瞬间烧成灰烬，但是他又是另外一个极端。”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人的话多到能把死人烦得活过来。从早到晚嘴就没停过，或者是抱怨天气，或者是吹嘘自己以前的风流韵事，或者是对路边的野花发表长篇大论的赞美。有时候我真的想把他的嘴缝上。”
“这队伍听起来……”
诺艾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形容词。
“乱七八糟？”
“是这样没错，一个只会吃的饭桶，一个话唠和相反面，再加上我这个负责在他们乱来受伤后进行治疗和祈祷的，就是这样一群奇怪的组合凑在一起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并不是什么充满羁绊的冒险故事。
没有誓言，没有热血的互相以此为剑，甚至连像样的配合都是在一次次生死关头被迫磨练出来的。
只是被讨伐魔王这个共同的目的捆绑在一起的零件罢了。
“那爱理会想念他们吗？”
诺艾眨了眨眼睛，问出了一个我没想到的问题。
“……”
想念？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
我想想……
那个勇者吃饭的时候总是吧唧嘴，声音大得像是在嚼骨头，每次听得我都在想能不能把这人扔出去。
那个弓箭手整天阴沉着脸，看谁都像是在看欠钱不还的仇人。
至于那个法师，光是回想起他在耳边嗡嗡作响的废话，我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但是，当初在那片森林里迷路的时候，是勇者砍出了一条路，把最好的那块烤肉分给了大家。
还有在雪山上差点滑落悬崖那次，是那支箭矢准确的钉住了我的衣角。
至于那个话痨……虽然很烦，但他一边骂我“你是笨蛋吗连躲都不会躲”，一边把我推出敌人攻击的时候，我也没什么立场去反驳他。
嗯……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地方。
“不知道。”
总之，我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说实话……我们互相之间并没有说过太多关于自己的事。勇者家里是干什么的，弓箭手为什么不爱说话，法师除了女人还喜欢什么，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们只是正好被分到了同一个队伍里的关系罢了。”
那能被称为同伴或者朋友吗？
总感觉只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为了某个目标而产生交集的人。
分开之后，我几乎没有主动想起过他们。
“这样啊。”
诺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卷弄着自己的发梢。
“就算不知道那些东西也没关系吧？”
“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爱理和他们一起走过的路是真的吧？你记得那个勇者吃了多少肉、记得那个弓箭手坐在树上的样子、记得那个法师有多烦人。只要这些记忆还在，不管他们现在在哪里，也不管他们以后还会不会记得你，曾经在一起的时间是不会消失的。”
“……是这样吗？”
“肯定是这样。就像我和小黑，它也不会说话，但是只要我还记得我也曾经对着它抱怨过那些话，那它就是我的同伴。”
把活生生的人和一根破棍子放在天平的两端，得出的结论居然是画等号，这家伙的脑袋构造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还想反驳一下，不过看着诺艾那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不管是熟识的挚友，还是单纯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路人，只要在那段时间里确实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风景，那就不是假的，所谓的真实大概并不需要那么多感动人心做佐料。
“……算是吧。”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
“虽然听起来全是歪理，但意外的没法反驳。”
“哼哼，对吧？我是天才也说不定。”
诺艾得意的扬起下巴，那副样子看起来像是在等待夸奖的小狗——我绝对不会摸她的头就是了。
“那么，爱理，作为聪明人的奖励，把你刚才说的那个……集市上的香肠，那个味道详细描述一下怎么样？”
“……搞半天你只是想听吃的吗？”
“对外界的失望感必须用肉的想象来填补才行。”
“真是拿你没办法……印象里那是用香草和碎肉混合在一起灌进去的，外皮被烤得焦脆，但是咬下去的一瞬间，滚烫的肉汁就会在嘴里爆开。”
随着我的描述，诺艾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然后呢？”
诺艾擦了擦嘴角，像只饿狼一样把脸凑了过来。
“没有了。”
我闭上嘴，生硬切断了话题。
在这种地方说这个真的只是折磨自己。
“诶——再多说两句嘛，比如咬第二口的感觉。”
“再说下去晚饭就吃不下去了，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