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角咖啡馆。周日下午。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被切割成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斜斜地铺在深色的木地板和旧皮沙发上。空气里咖啡豆烘焙的香气浓郁得近乎粘稠，缓慢地旋转、沉淀。低徊的爵士乐像背景里一条看不见的溪流，兀自流淌，并不关心岸边即将上演的剧情。
陈帆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选了个最角落、背对大部分客人的位置。面前的咖啡已经凉透，深褐色的液面没有一丝涟漪。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昨晚电竞社的喧嚣，苏婷那两通未接来电带来的持续心悸，姚欣比赛时全情投入的模样……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中纷乱地闪过，最终都沉淀为此刻胃部冰冷的抽紧和喉咙里铁锈般的干涩。
他想了一夜。不，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从收到苏婷的包裹，从看到林小雨画展上那幅《断裂的连续性》，甚至从第一次对小雨撒谎说“在图书馆”而实际上在和苏婷双排时——他就已经开始想了，只是拒绝深入，拒绝面对。姚欣的挫败与重生，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终于逼他睁开了眼睛。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片用谎言和逃避构筑的流沙之地，正在吞噬他最后一点作为人的体面和心安。他必须做出选择，必须结束这场荒诞的、伤人的双重游戏。即使代价是失去所有。
他约林小雨出来，不是为了辩解，不是为了祈求原谅——他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那种资格。他是来坦白的。坦白他的欺骗，他的懦弱，他和另一个女孩（尽管是网络上的）长达一年多的、超出界限的亲密关系。然后，接受她应有的任何反应：愤怒、鄙夷、泪水，或者最让他恐惧的、平静的离开。
这是他欠她的。也是他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像样的东西——承认错误的勇气，哪怕迟到了太久。
墙上的时钟，指针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三点。每一秒的嘀嗒声，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想象着林小雨推门进来的样子。她会穿什么？还会对他笑吗？还是像画展那天一样，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平静？
门上的铃铛响了。
陈帆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进来的，却不是林小雨。
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约莫二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得体的浅灰色羊毛大衣，围着一条烟粉色的羊绒围巾，衬得皮肤白皙。她的头发是柔顺的黑茶色，披在肩头，发梢带着自然的弧度。脸上化了淡妆，眉眼清秀，但眼圈下方有着淡淡的阴影，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坚毅。她的目光在咖啡馆内扫视，带着明显的寻找意味。
陈帆只瞥了一眼，便失望地垂下目光，焦灼地看向时钟。三点零二分。小雨很少迟到。
那个陌生女孩却径直朝着他这个角落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清晰，稳定，越来越近。
陈帆起初并未在意，直到那双精致的短靴停在了他的桌旁。
他疑惑地再次抬起头。
女孩正低头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拉长、扭曲。陈帆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这张脸……他从未在现实里见过，却又诡异地、带着惊心动魄的熟悉感。不是五官的熟悉，而是某种更抽象的、从无数次语音连线，从游戏角色的审美偏好，从那些深夜分享的音乐和心情碎片中……渗透出来的、灵魂轮廓的熟悉感。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如同冰锥般尖锐刺骨的猜想，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了他所有的思绪。
不。
不可能。
绝不可能。
女孩看着他脸上血色迅速褪去、瞳孔急剧放大的震惊与恐惧，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淡的了然。她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疲惫和一丝冰冷的确认。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透过现实的空气传来，比他记忆中通过电流处理过的声音要稍微低沉一点，也更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平稳，却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陈帆的耳膜和心尖上。
“扬帆起航？”
陈帆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世界在旋转、坍塌、重组。背景的爵士乐，咖啡的香气，窗外的光，全都扭曲成了模糊而荒谬的背景板。眼前只有这张陌生的、却又仿佛认识了很久的脸。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找到他的？！
她是谁？！
不……他知道她是谁。那个ID，那个声音，那些陪伴的夜晚，那个寄来围巾和告别卡片的女孩……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汇聚、爆炸，指向一个他无法承受的、魔幻的现实。
女孩——苏婷，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的目光越过他瞬间惨白的脸，投向咖啡馆的门口。
陈帆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也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
铃铛轻响。
下午三点的阳光，恰好从门外涌入，勾勒出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身影。
林小雨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站在门口的光晕里，目光习惯性地向他们的老位置——也就是陈帆此刻所在的位置——投来。
然后，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陈帆那张写满惊恐与崩溃的脸上。
紧接着，落在了站在他桌旁、那个陌生的、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孩身上。
三个人的视线，在咖啡馆午后慵懒的光线与音乐中，猝不及防地、如同宿命般交汇、碰撞。
时间凝固。
空气死寂。
林小雨脸上原本带着的、一丝犹豫和复杂的神情，慢慢褪去。她看了看面无人色的陈帆，又看了看那个虽然陌生、却与陈帆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熟稔和紧张气氛的女孩。艺术生的敏锐直觉，女性天生的第六感，以及这段时间所有积压的怀疑与不安，在这一刻，如同被接通了最后一道电路的仪器，轰鸣着给出了最清晰、也最残酷的读数。
她甚至没有走进来。就站在门口，那片阳光与室内阴影的交界处。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陈帆脸上，平静得可怕。那平静之下，是彻底的了然，是最后一丝希望的湮灭，是心碎落地时那声沉闷的、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巨响。
苏婷也看到了林小雨。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了然，印证，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但她很快收敛了，重新看向陈帆，那目光如同看着一个已然定罪的囚徒。
陈帆则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他像个被同时来自两个方向的强光照射的标本，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无法思考，无法言语。他最深的噩梦，以他最无法想象的方式，降临了。不是循序渐进的揭露，不是单对单的审判，而是这样一场天崩地裂的、三方在场的、无声的毁灭性对质。
咖啡馆里，其他客人低语着，咖啡机蒸汽嘶鸣着，音乐依旧流淌着。
但在他们三人形成的这个小小的、致命的三角区域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无声的惊雷在炸响，无形的裂痕在疯狂蔓延。
陈帆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干净、无可挽回地，崩塌了。
而他，就坐在废墟中央。
面前，是他欺骗了的现实女友。
身旁，是他辜负了的网络知己。
而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