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扯得无限绵长,又仿佛被压缩成一个密度惊人的奇点。咖啡馆里的一切——爵士乐慵懒的萨克斯风、咖啡机蒸汽喷发的嘶鸣、其他客人压低的谈笑、甚至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在陈帆的感官里被剥离了意义,褪色成一片模糊的、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收缩、聚焦,最终凝固成两个身影:门口光晕里脸色苍白如纸的林小雨,和桌旁阴影中眼神冰冷如刃的苏婷。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倒灌回脚底,留下贯穿四肢百骸的冰冷麻痹。耳朵里是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裂开。他想张嘴,喉咙却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漏气声。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苏婷先动了。她极其缓慢地、近乎优雅地,将自己肩上的羊绒围巾取下,折叠好,搭在手臂上。这个动作打破了僵局,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冰冷的决绝。她的目光从陈帆那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门口的林小雨。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只剩下一种清晰的、近乎怜悯的……了然。
她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像是对某个残酷答案的确认,又像是对另一个无辜卷入者的、无声的致意。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陈帆一眼,径直朝着咖啡馆另一侧的出口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规律,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帆已然停跳的心脏上,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门后,融入外面街道模糊的车流声里。
她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字。
就像她来时一样突兀,一样……充满毁灭性。
陈帆僵硬的脖子,像是生锈的机械,嘎吱作响地、一点点转向门口。林小雨还站在那里。阳光从她背后涌来,给她周身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破碎的光边,却让她脸上的神情淹没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即使在暗处,也亮得惊人,亮得……空洞。
她终于动了。不是走进来,而是向后退了半步。脚跟磕在门槛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这细微的声音,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惊醒了陈帆部分冻结的神智。
“小雨……”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裂,难听得像砂纸摩擦,“不……不是……你听我……”
解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那个陌生女孩(苏婷!他的大脑在尖叫这个名字)的出现,她对自己那个游戏ID的呼唤,她与林小雨对视时那无声的交流……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一幅完整得令人绝望的拼图。任何语言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且卑劣。
林小雨没有听。她甚至没有给他组织一句完整谎言的机会。她的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最后一次,缓慢而仔细地扫过他惨白的脸,他无意识痉挛的手指,他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象征着“谈谈”的咖啡。那目光里,没有了画展时的探寻与失望,没有了平时的温柔与信赖,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那是一种心死之后,万物皆空的平静。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彻底碾碎了陈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她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转过身,就像苏婷一样,步入了门外那片过分明亮的光里,消失在了人行道来往的人流之中。
两个女孩。
一个从侧门离开,一个从正门消失。
方向不同,结局却一样。
都离开了他。
以这种最沉默、也最残酷的方式。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服务生小心翼翼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水底传来。
陈帆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年轻的服务生正担忧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抹布。“您……需要帮忙吗?您脸色很差。”
“没……没事。”陈帆听到自己声音在飘,他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又像失去了所有骨骼支撑,软得几乎无法承载身体的重量。他不得不伸手撑住桌子,冰凉的木面触感传来,却无法缓解他指尖的颤抖。
咖啡馆里,似乎有几道好奇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又很快移开。在这个忙碌的下午,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男人,或许只是无数失意故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片段。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咖啡馆,怎么走进那片刺眼阳光里的。街道上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行人的谈笑,店铺促销的广播——所有这些充满生命力的噪音,此刻都成了对他内心那片死寂废墟最尖锐的嘲讽。阳光明亮得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苏婷……怎么会来?她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个包裹,那通未接来电……原来都不是结束,而是通往这个最终审判的序曲。她是来确认什么的?确认“扬帆起航”在现实中的模样?还是……确认他与另一个女孩的关系?她听到了他和林小雨的约定?还是通过别的什么方式?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里翻滚,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加剧那种灭顶般的窒息感。而比这些疑问更沉重、更尖锐的,是林小雨最后那个眼神,那个摇头的动作。她没有给他判词,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终审意味。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橱窗玻璃映出他失魂落魄的影子,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与周围鲜活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想起了姚欣在咖啡馆外目睹沈薇与他人谈笑时的表情,那种纯粹的、直白的痛苦。而此刻他自己的痛苦,却更加复杂,更加肮脏,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无法挽回的绝望。姚欣至少可以堂堂正正地痛苦,而他,连痛苦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可疑和卑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麻木地掏出来,是姚欣。大概是想问他“谈谈”的结果,或者分享昨晚比赛胜利的余韵。
陈帆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没有接。他现在无法面对任何来自那个“正常世界”的关心,那会让他更加无地自容。铃声执着地响了很久,最终归于沉寂。
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厚的云层,将方才还算明媚的阳光彻底吞噬。天色迅速阴沉下来,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预示着又一场冬雨的来临。
陈帆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灯变绿,又变红。行人匆匆,车流如织。每个人都有方向,每个人都有归处。
只有他,站在原地,不知该往何处去。
回宿舍?面对姚欣可能的追问,赵峰理性的观察,陈夏衍心不在焉的调侃?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装作无事发生,回到那个充满日常气息的空间。
去找林小雨?他有什么脸?
去找苏婷?他连她在海城的具体地址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又能以什么身份、什么面目出现?
他无处可去。
也无处可逃。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行人惊呼着四散奔逃,寻找避雨处。陈帆却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头发、脸颊、身体。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让他麻木的神经感受到一丝清醒的刺痛。
也好。
让雨水冲刷吧。
冲刷掉他脸上的惊恐,冲刷掉他身上的狼狈,或许,也能冲刷掉一点点……那深入骨髓的肮脏与悔恨。
雨越下越大,街道迅速空旷。他独自站在苍茫的雨幕中,像一座正在被侵蚀、逐渐崩塌的孤岛。
而这场崩塌,才刚刚开始。真正的余震,那些他必须面对的来自两个女孩的、以及来自他自己内心的审判与后果,还在后面,如同这冬日阴沉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