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傍晚时分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宿舍楼的窗玻璃，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天色早早地暗沉下来，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破碎的光晕，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阴郁潮湿的氛围里。
陈帆是踏着积水、带着一身几乎能拧出水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回到宿舍的。推开门的那一刻，暖气片带来的干燥暖意扑面而来，与他自己身上的冰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宿舍里灯火通明。姚欣正眉飞色舞地对赵峰和陈夏衍比划着什么，似乎还在回味昨晚比赛的某个精彩瞬间，脸上泛着兴奋过后的红晕。陈夏衍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显然在某个二次元世界里激战正酣。赵峰则对着电脑，眉头微蹙，似乎在处理什么数据。
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此刻却让陈帆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闯入感。他像是一个从冰冷雨夜误入温暖巢穴的幽灵，身上还带着外面世界的风雨和泥泞，与这里干燥、明亮、充满琐碎烦恼却也安稳的日常格格不入。
“哟！帆哥回来了！”姚欣第一个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陈帆的模样时瞬间凝固，变成了惊愕，“我靠！你怎么淋成这样？没带伞吗？脸色怎么跟鬼似的……‘谈谈’谈得咋样？淋雨回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好奇，像子弹一样射向陈帆。赵峰也从电脑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观察着陈帆异常的状态。连陈夏衍都暂时摘下一只耳机，投来一瞥。
陈帆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疼痛，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能说什么？说他的“谈谈”演变成了一场毁灭性的三方偶遇？说他同时失去了现实和网络中的女孩？说他现在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小丑？
“没……没事。”他最终挤出一句，声音嘶哑得厉害，避开姚欣探究的目光，低头走向自己的床位，“淋了点雨，有点感冒。”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他没有更多精力去编织更合理的谎言。身心都浸泡在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冰冷的麻木里，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让黑暗吞噬自己。
“感冒？我看不像。”姚欣凑过来，狐疑地打量着他，“帆哥，你跟嫂子……吵架了？闹别扭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兄弟我懂”的默契，“没事，情侣哪有不吵架的，过两天哄哄就好了。林小雨脾气多好啊。”
“林小雨”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帆的心里。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猛地转身，动作有些粗暴地开始脱身上湿透的外套，借此掩饰瞬间失控的表情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混杂着悔恨与绝望的液体。
“欣哥，”赵峰忽然开口，语气平静，“陈帆需要休息。”他看了一眼陈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死死攥着湿外套、指节发白的手。
姚欣愣了一下，看了看赵峰，又看了看陈帆明显拒绝交流的背影，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的严重。他挠了挠头，讪讪地退开两步：“哦……那啥，帆哥你先换衣服，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不用。”陈帆生硬地拒绝，声音闷闷的。他迅速换上干爽的衣物，像逃避什么似的，拉开被子，连鞋都没脱就躺了上去，面朝墙壁，用被子蒙住了头。
湿冷的衣物被胡乱扔在椅子上的声音，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然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和陈夏衍耳机里隐约漏出的、节奏激烈的游戏音效。
被子下面，是一片黑暗和封闭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冰冷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但更冷的，是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荒原。咖啡馆里那一幕，如同高清的噩梦，反复在眼前闪现——苏婷冰冷的眼神和呼唤，林小雨逆光中空洞的凝视和最后的摇头……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带着锋利的边缘，切割着他残存的理智和尊严。
他完了。
彻底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宿舍的灯熄灭了。只有赵峰桌上的小台灯还亮着，发出微弱的光。姚欣和陈夏衍似乎也上了床，寝室里响起了轻微的翻身声和呼吸声。
但没有人睡着。至少陈帆没有，他相信姚欣也没有。一种凝重的、混杂着担忧和尴尬的气氛，在黑暗中弥漫。
“帆哥，”姚欣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没有了白天的咋咋呼呼，带着一种难得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没事吧？”
陈帆紧闭着眼，没有回答。
“唉……”姚欣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其实吧，我今天……后来又碰到沈薇了。”
陈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和那个体育生在一起，看起来……挺开心的。”姚欣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释然，“我本来以为我会很难受，像上次在咖啡馆外面那样。但是……好像没有。就只是觉得，嗯，她看起来挺开心的，那也挺好。”
黑暗放大了声音的质感。姚欣的话，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陈帆死寂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涟漪。
“我以前吧，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得拼命对她好，让她看见我，感动她。”姚欣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陈帆，或者对黑暗倾诉，“但好像不是这样的。喜欢……可能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你付出了，是你心甘情愿。对方接不接受，是她的自由。硬要扯着别人回应，那就不叫喜欢，叫绑架了。”
赵峰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表示赞同的鼻音。
“所以啊，”姚欣顿了顿，“不管你跟嫂子之间发生了啥，别太钻牛角尖。有些事，不是你拼命抓就能抓住的。该你的跑不掉，不该你的……强求也没用，还弄得大家都难受。”
该你的跑不掉，不该你的强求不来。
简简单单的道理，从刚刚经历了一场单向恋慕挫败的姚欣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格外真实、甚至有些残酷的力量。
陈帆蜷缩在被子里，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姚欣在劝慰他，用他自己刚刚领悟的、关于“放手”的朴素哲学。可姚欣不知道，他陈帆面临的情况，远比“单方面喜欢得不到回应”要复杂、肮脏、不可原谅得多。他不是在强求一份不属于他的感情，他是用欺骗和背叛，亲手毁掉了两份原本属于他的、真挚的心意。
他没有资格谈论“放手”，他只配承受“失去”。
“睡吧，欣哥。”赵峰平静的声音响起，结束了这场夜谈，“明天还有课。”
宿舍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陈帆却睁着眼睛，在绝对的黑暗里，盯着眼前咫尺之遥的墙壁。姚欣的话，像一面镜子，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不堪。而窗外无尽的雨声，像是为他这场彻底失败的人生，奏响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哀乐。
他想起了那条来自海城的、柔软的围巾，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衣柜深处。他想起了林小雨画室里，那幅描绘着游戏ID的、冰冷如证据的画。他想起了苏婷转身离开时决绝的背影，和林小雨消失在阳光里空洞的眼神。
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而这残局，他不知该如何收拾，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明天的太阳。
长夜漫漫，冷雨敲窗。
而对于陈帆来说，心灵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