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被尖锐的、毫不留情的闹铃声撕裂的。宿雨初歇,但天色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晨光过滤成一种均匀的、缺乏生气的冷白色。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泡后泥土的腥气,和冬日早晨特有的、清冽而刺骨的寒意。
陈帆几乎是在闹钟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或者说,他根本未曾真正入睡。眼皮沉重酸涩,像坠着铅块,大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地反复播放着昨日咖啡馆里那场毁灭性的默剧,清醒地感受着胸腔里那片空荡荡的、冰冷的钝痛。姚欣昨夜那些关于“放手”的劝慰,非但没有带来平静,反而像细盐,撒在了他溃烂流脓的伤口上。
他动作迟缓地坐起身,像一具生锈的机器。对面床铺,姚欣罕见地没有赖床,已经坐在床边发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也睡得不安稳。赵峰一如既往地规律,正对着小镜子整理衬衫领子。陈夏衍则裹着被子,发出轻微的鼾声。
“早。”姚欣看到他,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眼神里带着欲言又止的关切。
“……早。”陈帆垂下目光,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沙哑。
简单的洗漱,冰冷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带来短暂的、针刺般的清醒,却无法驱散眼底深处的疲惫与灰败。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他不敢多看,匆匆用毛巾擦干脸。
上午是两节必修的大课。陈帆如同提线木偶,随着人群走进阶梯教室,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摊开书本,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传来,遥远而模糊。他能感觉到,自己与周围这个按部就班、运转如常的世界之间,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
课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来电,是微信消息。
陈帆的心脏条件反射般地一缩,随即涌起一股混合着恐惧和一丝渺茫期待的复杂情绪。会是谁?林小雨?还是……苏婷?
他手指微颤地点开屏幕。
发信人:林小雨。
时间:三分钟前。
内容,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眼睛:
「陈帆,我们分手吧。东西我会整理好,托沈薇带给你。勿回。」
简洁。干脆。没有指责,没有质问,没有给他任何挽回或解释的余地。甚至没有使用任何称呼,只是冰冷地叫了他的全名。那是一种彻底划清界限的姿态。
“我们分手吧。”
五个字,宣判了他两年多恋情的死刑。
陈帆盯着那行字,盯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茫然失神、惨无人色的脸。预想中的崩溃和剧痛并没有立刻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无边无际的麻木和虚空。就好像心里最后一点支撑也被抽走,整个人向下沉沦,沉入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的深海。
他该难过吗?该痛哭吗?该追悔莫及吗?
是的,他应该。但此刻,这些情绪都被那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所冻结。他只是觉得累,一种深入骨髓、连灵魂都疲惫不堪的累。
原来,真正的失去,到来的时候,竟是这样悄无声息,这样……平淡到令人心慌。
他机械地锁上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抬起头,透过教室巨大的玻璃窗,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雨,也没有阳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阴沉的冬日早晨。
他的爱情,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早晨,以一种最普通不过的短信方式,宣告终结。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接下来的课,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维持着坐姿,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膏像。周围的人,记笔记的,打瞌睡的,偷偷玩手机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口袋里那部沉默的手机,和屏幕上那行宣判般的文字。
中午,他没有去食堂。没有胃口,也无力面对人群。他独自回到宿舍,姚欣他们大概吃饭去了,寝室里空无一人。寂静像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对面林小雨曾经坐过、给他送桂花糕时待过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灰尘在透过窗户的惨淡光线下飞舞。
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欠她一个正式的道歉。不是为分手,而是为那些欺骗,为那些辜负,为那个雨夜咖啡馆里丑陋的真相。但“勿回”两个字,阻断了他所有赎罪的途径。她连听他道歉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了。
也好。他这种人,连道歉都显得虚伪。
就在他沉溺于这片自毁的泥沼时,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来电铃声。
陈帆浑身一激灵,近乎惊恐地看向屏幕。
不是林小雨。也不是苏婷。
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会是谁?推销?诈骗?还是……他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是苏婷换了本地号码打来的?
铃声固执地响着,在空旷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接,还是不接?
经历了昨日的毁灭和今晨的判决,陈帆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混合着一点点残存的对未知的恐惧,驱使着他伸出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的、年轻女性的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利落,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请问是陈帆同学吗?”
“是我。你是?”
“这里是美术学院附属中学教务处。”对方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陈帆的耳膜上,“关于我校高三学生林小雨申请提前参加艺考集训及后续院校推荐资格的事宜,有些材料需要直系亲属或监护人确认。林小雨同学填写的紧急联系人是你,但我们注意到你并非亲属关系。请问你目前是否仍然是她认可的紧急联系人?我们需要确认一下,以便后续流程。”
美术学院附中……教务处……林小雨……紧急联系人……提前集训……
一连串的信息,像冰雹一样砸向陈帆,将他本就混沌的脑海搅得一片狼藉。林小雨要提前参加集训?她之前从未提过……是了,她没必要再向他提任何关于未来的计划了。而他,这个刚刚被单方面分手的“前男友”,竟然还挂在她学校的紧急联系人名单上?
多么讽刺。又是多么……可悲。
“陈帆同学?你在听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疑惑。
“我……”陈帆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巨大的悲哀和自嘲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算什么呢?一个已经被宣判出局的、可耻的骗子,却还荒唐地挂在她人生某个正式文件的角落,像一个忘记被清除的、尴尬的历史遗留物。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我……已经不是了。抱歉,请……请删除我的联系方式吧。麻烦你们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职业化的平静:“好的,明白了。我们会通知林小雨同学更新信息。打扰了。”
通话结束。
忙音响起。
陈帆缓缓放下手机,手臂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看,连他作为“紧急联系人”这最后一点与她现实生活的微弱连接,也被他自己,亲手、正式地,切断了。
不是林小雨动的手。是他自己,在接到这个电话后,主动地、卑微地、彻底地,退出了她的世界。
他靠在冰凉的椅背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蒙尘的日光灯。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原来,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连悲伤,都是如此寂静,如此……空洞。
窗外的云层似乎更厚了,光线愈发暗淡。
漫长的冬天,真的开始了。
而陈帆的冬天,注定比任何人都要寒冷,都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