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余烬与刺青(长章节)

作者:想吃鱼糕 更新时间:2025/12/11 23:24:10 字数:5413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一根逐渐冷却的金属丝,在陈帆耳蜗里蜷缩、消失。他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宿舍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管道深处水流过的呜咽声,能听见自己血液在太阳穴处搏动的闷响。

天花板的日光灯管蒙着一层灰,光线浑浊得像隔夜的米汤。

紧急联系人。这个词在他脑子里反复碾磨。曾经,这是某种隐秘的荣耀,是她将他纳入生活最实际层面的证明——尽管她从未明说,但当他第一次在那个表格的“紧急联系人”栏写下自己名字和号码时,心里曾涌起过怎样一种沉甸甸的、被托付的温暖。如今,这温暖变成了灼伤内脏的余烬。而他刚刚,亲手捧起这余烬,吹熄了最后一丝火星。

不是她的决绝,是他的自毁。他连作为“联系人”的资格,都自觉剥夺了。

门锁转动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陈帆像受惊的动物,猛地坐直身体,将手机迅速塞进衣兜,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擦了两下,仿佛要抹去什么痕迹。他低下头,假装在看桌上摊开的一本高数教材——书页还停留在上周的章节。

姚欣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外面清冷的空气和食堂饭菜混合的味道。他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看到陈帆,脚步顿了一下。

“你没去吃饭?”姚欣的声音比平时轻,带着试探。他走到自己桌前,放下袋子,窸窸窣窣地解开。一份打包的盖浇饭被推到陈帆桌角,米饭和菜汁的温热透过塑料袋传递到冰凉的桌面。“给你带了份土豆牛肉。多少吃点。”

陈帆盯着那个白色的、边缘被油渍浸出半透明黄圈的塑料袋。热气在冷空气里蒸腾起一小团白雾。胃里毫无饥饿感,甚至有些翻搅的恶心。但他知道姚欣的好意,也知道拒绝会引来更多他无力应对的关切。

“……谢谢。”他声音哑得厉害,伸手去解塑料袋的结。手指不灵活,死结缠绕,他拽了两下没开,动作忽然变得急躁,指甲抠进塑料里,发出刺啦的轻响。

“我来。”姚欣叹了口气,探身过来,三两下灵巧地解开了结,还替他把一次性筷子掰好,递到他手里。“趁热。”

陈帆接过筷子,戳了戳米饭。米粒饱满,牛肉炖得酥烂,土豆浸满了酱汁的浓香。这是平时他喜欢的口味。此刻看着,却只觉得油腻,只觉得所有气味都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生活本身平庸而顽固的气息。

他勉强扒拉了一口,米饭在嘴里如同木屑,味同嚼蜡。

姚欣坐在对面自己的椅子上,没有立刻吃自己的那份。他沉默地看着陈帆机械地咀嚼、吞咽,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看着他握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刚……”姚欣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沈薇给我发了条信息。”

陈帆咀嚼的动作骤然停止。筷子尖戳在米饭里,没再移动。

“她说,”姚欣语速放慢,观察着陈帆的反应,“林小雨把要还给你的东西整理好了,装在一个纸箱里。小雨她……不想见你。所以托沈薇转交。沈薇问我,是你去取,还是她送到宿舍楼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陈帆已经麻木的神经末梢。东西。一个纸箱。两年的感情,最后凝结成需要“归还”的物件,装在一个或许印着超市logo的普通纸箱里。而她,连归还这个动作,都不愿亲自完成。

“我……”陈帆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我去拿吧。什么时候?哪里?”

“沈薇说下午她都在二教307自习。你随时可以去。”姚欣顿了顿,补充道,“她让我转告你……去之前,最好给她发个消息确认。还有,”他的声音更低了些,“东西拿到就走,别多问,也别……别让她难做。”

别多问。别让她难做。沈薇是林小雨最好的朋友,此刻却像一个尴尬的中介,传递着最决绝的切割指令。陈帆能想象沈薇打出这些字时的表情,大概混合着对朋友的维护,和对他的、或许已经转化为鄙夷的复杂情绪。

“知道了。”陈帆放下筷子,盖浇饭只被动了几口,热气已然散尽,凝结的油花浮在表面,显得更加不堪。“我会跟她确认。”

他拿出手机,找到沈薇的微信——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很久以前,关于一次社团活动的简单沟通。他盯着那个熟悉的头像,是一只蹲在窗台上的卡通橘猫,曾经他觉得可爱,此刻却觉得那猫的眼神像是在冷冷审视他。

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良久,他才开始打字,每一个字都斟酌,删改,最后只留下最简短、最不会出错的句子:「沈薇,我是陈帆。我下午三点左右去二教307找你拿东西,方便吗?谢谢。」

发送。没有回应。或许她在自习,没看手机。或许她看到了,只是不想立刻回复。

等待的每一秒都格外漫长。陈帆重新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又吃了几口,味觉依然缺席,食物只是机械地通过食道,落入那个空荡荡的、仿佛已经失去功能的胃囊。

姚欣也开始默默吃饭,咀嚼声在寂静的宿舍里被放大。平时赵峰吃饭快,陈夏衍会讲些不着边际的段子,此刻只有两个人,沉默便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大约过了十分钟,手机震动。

沈薇的回信,同样简洁:「可以。到了发消息,我拿出去给你。不用进教室。」

连教室的门,都不让他进。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瘟疫,会污染她们自习的洁净空间。

“她回了。”陈帆对姚欣说,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三点。”

姚欣点点头,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我下午没事,陪你过去?”

“不用。”陈帆立刻拒绝,几乎是下意识的。这种时刻,他不想任何人见证,尤其是朋友。那会让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彻底崩塌。“我自己去就行。”

姚欣没再坚持,只是眼底的担忧更浓了些。

下午两点半,陈帆离开宿舍。天色依旧阴沉,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再度飘下雨夹雪。校园里的行人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常青树的叶子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色泽,草坪枯黄,一切都显得黯淡、了无生气。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重镣。通往二教的路他走过无数遍,有时和林小雨一起,她会挽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说着课堂趣事,或者抱怨作业太多。那时他觉得这条路太短,话还没说完就到了。今天,这条路却长得望不到头,空旷得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和耳边呼啸而过的、带着冰碴子的风。

二教是栋老楼,墙皮有些斑驳,爬山虎枯死的藤蔓像褐色的血管攀附在红砖墙上。307是间小教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陈帆走到附近,没有靠近,在拐角的饮水机旁停下。这里能看到307的门,又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

他拿出手机,给沈薇发消息:「我到了,在走廊拐角饮水机这里。」

发送。等待。

不到一分钟,307的门开了。沈薇走了出来。她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围着米白色的围巾,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棕色的硬纸箱,用宽胶带封着口。

陈帆的心猛地一沉。就是那个箱子。

沈薇看到他,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过来。她的目光在陈帆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了,落在旁边的墙壁上,或者空气里某个虚无的点。那是一种明确的、划清界限的冷漠。

“给。”她把箱子递过来,动作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纸箱比想象中沉一些。陈帆接过,手臂往下一沉。纸箱表面冰凉。他抱在怀里,能感觉到里面物品的形状——书?或许还有他送过的一些小玩意?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都在这儿了。”沈薇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小雨说,应该没有遗漏。如果有,她会再整理。”

“她……”陈帆喉咙发紧,抱着箱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抠进纸板里,“她还好吗?”

问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多么愚蠢、多么苍白的问题。

沈薇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眼神很复杂,有疏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还有一点点残留的、对过往熟人遭遇的怜悯,但绝没有温度。“陈帆,”她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晰,“现在问这个,没有意义了。你做的事,你自己清楚。小雨她……需要时间。请你,以后不要再联系她了。任何方式。”

任何方式。这是最后的通牒,比林小雨短信里的“勿回”更彻底。来自她最亲近朋友的、斩断所有后路的宣言。

陈帆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纸箱,点了点头。他还能说什么?辩解?道歉?在沈薇——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林小雨此刻意志的延伸——面前,所有语言都廉价而可笑。

“谢谢。”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不知道是在谢她转交东西,还是在谢她……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

沈薇没再回应,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然后转身,走回307教室。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一声轻响,不大,却像一道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陈帆抱着箱子,站在原地。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纸箱的重量真实地压在他的手臂和胸口,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服渗进来。这里面,装着他两年多感情的残骸,装着那些曾经甜蜜、如今只剩讽刺的见证物。

他没有立刻打开。不敢,也没有勇气。

他抱着箱子,像抱着一具小小的、冰冷的棺椁,缓缓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步伐比来时更沉重,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拉长,显得异常孤单、佝偻。

走出二教,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天空还是那样灰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抱着箱子,没有回宿舍,而是转向了校园深处一个人迹罕至的小花园。冬天,这里只有光秃秃的灌木和积着残雪的石凳。

他在一张背风的长凳上坐下,将纸箱放在身边。盯着那棕色的、毫无特征的表面看了很久,久到手指冻得有些麻木,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从钥匙串上找到一把小剪刀,小心地划开了封箱的胶带。

胶带剥离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掀开箱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他大一时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本精装版的《小王子》,扉页上还有他当时稚嫩而认真的题字:“送给我的‘玫瑰’。” 字迹如今看来有些可笑。书看起来保存得很好,但此刻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像一具被精心保管的遗物。

书下面,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个他抓娃娃机抓来的、丑萌的企鹅玩偶;一对他们逛街时一起买的情侣马克杯(她只退回了属于他的那个);几枚电影票根,日期从两年前到最近,都被仔细压平;一盒没吃完的、她喜欢的牌子的巧克力,已经过期了;几条他遗忘在她那里的围巾、手套;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纸条、明信片……

每一样东西,都是一个记忆的切片,曾经鲜活,如今冰冷僵硬。

陈帆一件件拿出来,放在身边的长凳上,动作缓慢而机械。他没有哭,只是觉得眼睛又干又涩,胸口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冷风好像能直接灌进去,在五脏六腑间穿行。

翻到箱底,他的手触到一个硬硬的、扁平的物体。拿出来,是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打开。里面不是他送过的任何首饰(他也从未送过她昂贵的首饰)。而是躺着一枚银色的、造型简单的尾戒。戒指内侧,刻着两个细小的字母:C&L。那是他们在一起第一百天时,她偷偷去银店定做的,当时还神秘兮兮地不告诉他,直到那天晚上才拿出来,眼睛亮晶晶地问他喜不喜欢。他当时戴在尾指上,有些紧,但她坚持说“尾戒代表独立和承诺的结合”,他就一直戴着,直到后来指围似乎不太合适,才小心收好。

这枚戒指,她居然也还回来了。连这个,她都不要了。

陈帆捏着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银戒,指腹摩挲过内侧那已经有些模糊的刻字。C&L。陈帆和林小雨。曾经象征着连接,此刻却代表着断裂。

他终于感到一阵尖锐的、无法抵挡的疼痛,从心脏的位置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麻木,不是空洞,是实实在在的、被凌迟般的痛楚。他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装着过去遗物的纸箱边缘,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被寒风撕扯成丝缕,消散在枯枝败叶间。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冻得浑身都快失去知觉,直到那阵剧烈的疼痛稍微平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钝痛。

他将东西一件件重新放回纸箱,动作很慢,像是进行某种仪式。最后,那枚尾戒,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回去,而是紧紧攥在了手心里。金属硌着掌心的皮肤,传来细微的刺痛。

盖上箱盖。他没有再封上胶带。就这样吧。

抱着重新合上的箱子,他站起身。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花园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天色比刚才更暗了,远处的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

走回宿舍的路上,他感觉自己和怀里的箱子,都成了这灰暗冬日校园里,一抹移动的、无人注意的阴影。

回到宿舍时,只有陈夏衍在,戴着耳机打游戏,键盘敲得噼啪响。看到陈帆抱着个大纸箱进来,他摘下一只耳机,瞥了一眼,随口问:“帆哥,买的啥啊?”

“没什么。”陈帆低声回答,把纸箱塞到自己床铺下面最里面的角落,用一些不用的杂物稍微遮挡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一段过去,也暂时掩埋。

陈夏衍耸耸肩,重新戴好耳机,投入到激烈的游戏世界里。

陈帆坐到椅子上,摊开手掌。那枚银色尾戒静静躺在掌心,被体温焐热了一点点,但内里依旧冰凉。他看了很久,然后拉开抽屉,找出一根黑色的细绳,将戒指穿了过去,打了个死结。

他撩起额前有些长的头发,将穿着戒指的黑绳,慢慢套在了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到锁骨下方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然后,他将绳子调整到合适的长度,让戒指恰好隐藏在衬衫领口之下,紧贴着胸口。

皮肤很快适应了那点冰凉。戒指贴在心脏上方,随着脉搏,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触感。像一道隐秘的、永远无法愈合的刺青。像一场寂静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葬礼。

他低下头,看着抽屉里剩下的一截黑绳。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沉重的云层吞噬。宿舍楼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手机在口袋里,始终沉默着。没有来自林小雨的任何消息,也没有……来自苏婷的。

那个名字划过脑海时,带来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钝痛。愧疚,迷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自身丑陋面目的憎恶。

他毁了和林小雨的一切。那他和苏婷之间,那些暧昧的、未明的、在欺骗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东西,又算什么呢?一场错误?一场幻觉?还是他劣根性的又一次证明?

他不知道。也许,他根本不配去厘清。

他只是坐在逐渐浓重的黑暗里,感受着胸口那枚冰凉的戒指,一下,一下,轻叩着他的皮肤。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

看,这是你留下的烙印。这是你,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而明天,又会怎样?

他不知道。窗外的黑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