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紧贴皮肤的地方,最初是冰,然后渐渐被体温同化,变成一种恒定的、微凉的触感,像一块不会融化的薄冰,镇在心脏上方。陈帆一整夜都保持着清醒,与其说是失眠,不如说是一种悬浮的状态——意识漂浮在疲惫的躯壳之上,清晰地感知着每一寸黑暗的流动,感知着胸口那一点冰凉的存在,感知着血液流过太阳穴时单调的轰鸣。
姚欣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陈帆床铺上睁着的、在窗外微弱路灯光下反射出一点暗沉水光的眼睛,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还没睡?”
陈帆没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目光空洞地转向天花板。
姚欣站在那里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爬回自己床上。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后,宿舍重新陷入沉寂,只剩下赵峰规律轻微的鼾声,和陈夏衍偶尔在梦里嘟囔的含混音节。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帆终于被一种生理性的极度困倦拖入浅眠。梦境混乱、破碎:林小雨转身离开的背影融化在咖啡馆窗上的雨痕里;苏婷在电话那头轻笑,声音忽远忽近;教务处那个女老师的声音冰冷地重复着“紧急联系人”;沈薇递过来的棕色纸箱不断变大,最后变成一口深井,他抱着箱子直直坠入,胸口那枚戒指在坠落中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猛地惊醒,喘息急促,额头上覆着一层冰凉的虚汗。天光已经泛青,但室内依然昏暗。胸口,戒指安稳地贴着,凉意透过汗湿的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早晨的流程重复着昨日的麻木。洗漱,上课,坐在教室后排像个幽灵。不同的是,今天姚欣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他落单,几乎寸步不离,吃饭也硬拉着他去食堂,尽管陈帆只动了几筷子。
“你不能这么垮下去。”下午没课,姚欣把陈帆按在宿舍椅子上,语气带着少见的严肃,甚至有一丝焦躁,“陈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你难受,但日子还得过。你这样子,我看着都……”他顿了顿,把“害怕”两个字咽了回去,换成了“担心”。
陈帆低着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天拆纸箱时沾染的、细微的纸板纤维。“我没事。”他说,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说服力。
“你这叫没事?”姚欣拔高了声音,引得旁边戴着耳机看综艺的陈夏衍都好奇地瞥了一眼。姚欣压低声音,但语气更重,“从昨天到现在,你吃了有半顿饭吗?话说了超过十句吗?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
陈帆不再说话。他无法辩驳。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姚欣的关心是温暖还是负担。他只是觉得很累,累到连表达“我累了”的意愿都没有。
僵持中,陈帆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来电,是微信语音通话的请求。
陈帆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姚欣也停下了话头,目光落在陈帆放在桌面的手机上。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让陈帆的呼吸瞬间停滞。
苏婷。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射入他混沌的脑海。
昨天林小雨决绝的分手短信,今天清晨来自“前”紧急联系人身份的剥夺,怀里沉重冰冷的纸箱,胸口隐秘的戒指烙印……这一切的源头,都隐隐指向那个雨夜,指向电话那端这个笑起来有酒窝、声音能驱散阴霾的女孩。
而现在,她打来了语音通话。
接?还是不接?
昨日的麻木被一种尖锐的、混合着恐惧、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期盼的情绪刺破。他该说什么?告诉她一切已经东窗事发,他和林小雨完了?还是继续编织谎言,维持那可悲的假象?抑或是……质问?他有什么资格质问?
铃声执着地响着,在突然变得无比安静的宿舍里,每一声都敲打在陈帆绷紧的神经上。姚欣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脸色也变了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复杂地看向陈帆。
陈夏衍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悄悄把综艺暂停了。
在铃声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陈帆像是被无形的线牵扯着,伸出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同时下意识地抓起手机,走向阳台,并拉上了玻璃门,将姚欣欲言又止的目光和宿舍内的空气隔绝开来。
阳台上冷风灌入,他只穿着毛衣,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感觉不到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听筒里即将传来的声音上。
“喂?陈帆?”苏婷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清亮,带着一点笑意,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怎么这么久才接呀?在忙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就在几天前,这声音还能让他心跳加速,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和刺激。此刻,却像裹着蜜糖的荆棘,扎得他耳膜生疼。
“没……没忙。”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努力想让它听起来正常一些,却只显得更加怪异,“刚才……没听见。”
“哦。”苏婷似乎没太在意,语气轻快,“我跟你说,我们学校旁边新开了家甜品店,芋泥蛋糕做得绝了!想起你上次说喜欢芋泥,就想问问你,周末有没有空?要不要……”她的话音里带着自然而然的邀约意味,仿佛他们之间那些模糊的暧昧和未尽的对话,理所当然应该有一个甜蜜的后续。
“苏婷。”陈帆打断了她,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沙哑、艰难。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也许是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劲。
“我……”陈帆靠在冰冷的阳台栏杆上,金属的寒意透过毛衣渗入后背。他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林小雨短信里那五个字,闪过沈薇冷漠的眼神,闪过纸箱里那些沉默的物件。“我和林小雨……分手了。”
说完这句话,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像是终于把一块压在舌根下的、灼热的炭吐了出来,尽管可能烫伤对方,也烧伤自己。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沉默。背景的嘈杂音似乎也远了,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声,和苏婷似乎放轻了的呼吸声。
许久,苏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之前的轻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陈帆如实回答,没有力气再修饰。
“因为……?”她没有问完,但意思很明显。
陈帆喉咙发紧。他能怎么说?说因为那个雨夜和你的通话?说因为我自己摇摆不定、欺骗成性?说因为一切丑陋的真相都被摊开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很多原因。”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而懦弱的答案,声音低得像呓语,“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
又是沉默。然后,苏婷轻轻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那……你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陈帆想笑,嘴角却沉重得扯不动。他能怎么样?像一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胸口挂着自己爱情的墓碑,在寒冬的校园里游荡。
“还好。”他听到自己说,标准的、无意义的社交用语。
“陈帆,”苏婷的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也低柔了许多,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那里听到过的、近乎安抚的意味,“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可能都不太合适。但是……别太难为自己。事情发生了,总要向前看。”
向前看?他的前方是什么?一片迷雾,弥漫着自我厌恶和茫然。
“嗯。”他只能应一声。
“那个……”苏婷犹豫了一下,“周末的邀请,还作数。如果你……如果你想出来散散心,吃点甜的。或者,就当是……找个朋友说说话。”
朋友。这个词此刻听来格外刺耳。他们算是朋友吗?在那些暧昧的深夜长谈之后?在他因为和她的联系而间接导致恋情崩毁之后?
“我……再看吧。”陈帆没有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他无法思考那么远的事情。
“好。”苏婷似乎也不强求,语气依然柔和,“那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想说的,随时可以找我。我……我先挂了?”
“嗯。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
陈帆握着手机,在阳台上又站了很久。冷风将他裸露的皮肤吹得冰凉,脸颊却因为刚才那通电话而残留着一点不正常的燥热。苏婷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没有惊讶的追问,没有尴尬的回避,也没有……他隐隐害怕的、某种得知“障碍”清除后的微妙欣喜。有的只是一种克制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心,和一个依然悬置的、模糊的邀约。
这反而让他更加混乱,更加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苏婷。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对他的好感,在得知这一切后,是消失了,转变了,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头脑里一团乱麻,比之前单纯的痛苦更加煎熬。痛苦至少是清晰的,而这种夹杂着愧疚、迷茫、一丝可耻的悸动、以及对自身深深的厌弃的复杂情绪,像沼泽,让他一点点下沉。
拉开门回到室内,暖气包裹上来,带来一阵眩晕般的暖意。姚欣还坐在原处,看着他,眼神带着询问,但没有立刻开口。
陈帆避开他的目光,沉默地坐回自己的椅子。手机被随意丢在桌上,屏幕暗了下去。
“她……”姚欣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压得很低,“说什么了?”
“没什么。”陈帆回答,顿了顿,补充道,“她知道我和林小雨分手了。”
姚欣的眉头拧了起来:“然后呢?”
“约我周末出去。”陈帆陈述事实,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姚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陈帆死水般的表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
傍晚,赵峰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消息,打破了宿舍里持续低沉的氛围。
“你们听说了吗?”赵峰一边脱外套,一边说,语气里带着点议论八卦的兴味,“美院附中那边,好像出事了。”
“美院附中”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了陈帆一下。他原本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赵峰身上。
姚欣也抬起头:“附中?出什么事了?”
“具体不清楚,传得有点乱。”赵峰挂好衣服,在椅子上坐下,“好像是高三一个女生,压力太大还是怎么了,据说在画室……情绪有点崩溃,闹得挺大,老师家长都惊动了。就在今天下午。”
高三女生。画室。情绪崩溃。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陈帆的耳膜上,砸得他眼前发黑,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毛衣下摆,指节凸出,青白一片。
姚欣的脸色也变了,他迅速看了一眼陈帆,然后转向赵峰,语气有些急:“哪个女生?知道名字吗?因为什么?”
“名字不知道,传话的也说不清。”赵峰摇摇头,并未察觉陈帆的异样,继续道,“有说是集训压力太大,连续通宵画作业熬不住了;也有说是跟家里闹矛盾,家里非要她考某个学校,她不想去;还有更离谱的,说是感情问题……”他说着,自己也觉得最后一种说法不太靠谱,笑了笑,“高三嘛,压力大,有点情绪波动也正常,估计没那么严重,就是以讹传讹。”
感情问题。
这四个字,像最后的判决,击溃了陈帆摇摇欲坠的镇定。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赵峰和姚欣都吓了一跳,看向他。
陈帆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赵峰,却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可怕景象。胸口那枚戒指,在剧烈的呼吸起伏下,狠狠硌着皮肉。
“你……你说清楚!”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美院附中!高三!画室!是不是……是不是林小雨?!”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惊惶。
赵峰愣住了,被陈帆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懵:“啊?我……我不知道啊,就听说是个女生,没听说名字……陈帆,你……”
姚欣已经一步跨过来,按住陈帆紧绷的肩膀:“陈帆!冷静点!不一定就是她!附中高三那么多女生!”
“画室……画室……”陈帆仿佛没听到姚欣的话,眼神涣散,喃喃重复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小雨坐在画架前专注侧脸的样子,浮现出她手指被铅笔灰染黑的样子,浮现出她笑着对他说“我的梦想就是画出能打动人的作品”的样子……然后这些画面,骤然被“情绪崩溃”、“闹得挺大”这些冰冷的词语撕碎。
是他。一定是他。如果不是他那些欺骗和背叛,如果不是昨天那通彻底切断联系的电话,如果不是分手……她怎么会情绪崩溃?她那么坚强、那么有目标的一个人……
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和罪恶感攫住了他,比分手带来的痛苦强烈百倍、千倍。如果林小雨因为他而出了什么事……他不敢想下去,那后果足以将他彻底摧毁。
“我要去附中!”他猛地挣脱姚欣的手,就要往门口冲。
“陈帆!”姚欣死死拉住他,力气很大,“你现在去有什么用?你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你这样闯过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放开我!”陈帆红着眼睛挣扎,理智已经被汹涌的恐慌淹没,“是我害的……是我!我必须去……我必须看到她没事!”
“你冷静一下!”姚欣也提高了声音,双手用力钳住他的胳膊,“先弄清楚情况!赵峰也只是听说!未必就是她!就算是,你现在过去,以什么身份?前男友?去刺激她吗?”
“前男友”三个字像一盆冰水,浇在陈帆狂躁的神经上。他挣扎的动作僵住了,是啊,他以什么身份?一个刚刚被彻底驱逐出她生活、可能正是导致她崩溃的元凶?
他脱力般地被姚欣按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崩溃,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混合着绝望的喘息。
姚欣对赵峰使了个眼色,赵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我再去打听打听,问问有没有附中的熟人知道具体情况。”赵峰低声说了一句,匆匆拿起手机走到一边。
姚欣站在陈帆身边,手放在他不断颤抖的肩膀上,没有再劝说什么。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他能做的,只是陪着,以及尽快弄清楚,那个传闻中的女生,到底是不是林小雨。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远处的灯火在寒夜里显得遥远而冷漠。宿舍里,只剩下陈帆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哽咽声,和姚欣沉重而担忧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帆沉浸在巨大的恐惧和自责中,几乎无法呼吸。直到赵峰那边传来一声:“问到了!”
陈帆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赤红,死死盯着赵峰。
赵峰看着手机,表情有些复杂,快速说道:“我问了一个在附中有熟人的同学。他说……下午确实有个高三女生在画室情绪激动,哭了很久,几个老师都去安抚了。不过……”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陈帆,“不是林小雨。是另一个班的女生,好像是因为家里给的压力太大,跟父母在电话里吵崩了,一时没控制住。”
不是林小雨。
不是她。
陈帆愣愣地听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虚脱和眩晕。他身体晃了一下,被姚欣扶住。
不是她……还好,不是她……
但紧接着,另一种情绪涌了上来。即使不是她,她也一定在承受着痛苦。分手,梦想的压力,未来的不确定……而他,本应是分担者,却成了施加者之一。她现在,在画室里吗?是在咬着牙继续画画,还是一个人默默流泪?沈薇陪在她身边吗?
他不知道。他再也没有资格知道。
刚才那股想要冲去见她、确认她安全的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更深的无力感。他甚至……连打听她消息的正当理由都没有了。
他慢慢坐直身体,抹了一把脸,手心里一片冰凉的湿意。
“谢了,赵峰。”姚欣替失魂落魄的陈帆道了谢。
赵峰摆摆手,神色也有些讪讪的,没再多说。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笼罩在陈帆心头的阴影,却更加浓重了。那不仅仅是对林小雨的担忧和愧疚,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毁了一段感情,还可能……差点毁掉一个人。这种认知,让他不寒而栗。
而他自己,在这片自己制造的废墟上,又该如何自处?
夜色深沉。宿舍楼的灯光温暖,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胸口的戒指,依旧沉默地贴着皮肤,提醒着他所失去的一切,和身上无法卸下的罪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