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迷雾与十字路口

作者:想吃鱼糕 更新时间:2025/12/13 23:15:46 字数:5327

虚惊一场后的夜晚,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绷紧的弓弦骤然松弛,留下一种空洞的回响。陈帆躺在床上,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却异常清醒,在黑暗的潮水中反复沉浮。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赵峰那句“不是林小雨”,带着庆幸的余韵,但这庆幸很快被更庞大的、粘稠的负罪感吞没。

不是她,不代表她没事。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见林小雨独自坐在深夜的画室里,只有一盏孤灯照亮画板,她的背影单薄,肩膀或许因为疲惫或别的什么而微微耷拉着。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本该是专注而富有生机的,此刻在他想象里,却成了某种压抑的、单调的哀鸣。沈薇是否陪在她身边?她会哭吗?还是已经把所有的情绪,都沉默地压进了那些越来越深的线条和阴影里?

他无从知晓。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道他亲手挖掘、又由她彻底封死的深渊。

胸口那枚戒指,在翻身时偶尔会从领口滑出,冰凉的金属蹭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把它塞回去,指尖触碰到自己温热的胸膛,和那一点固执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这枚戒指,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见证着他的煎熬。

他想起傍晚苏婷那通电话。她温柔克制的语气,那个悬而未决的周末邀约。那像是一片迷雾中偶然瞥见的一点微光,模糊,不确定,却带着某种诱人的暖意。这暖意让他感到一丝可耻的渴望,随即又被更汹涌的自我厌恶淹没。他有什么资格,在刚刚摧毁了一段真挚感情、可能深深伤害了一个人之后,去触碰甚至期待另一份可能的好感?那岂不是坐实了他本性里的卑劣和贪婪?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对林小雨无尽的自责与担忧,和对苏婷那边未明关系的混乱与一丝悸动——在他心里纠缠撕扯,像两股反向的漩涡,要将他本就脆弱的意志彻底撕裂。

迷迷糊糊间,天又亮了。又是一个阴沉的、灰白色的早晨。

姚欣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他从自闭的泥潭里拖出来,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他不由分说地拉着陈帆去上课,去食堂,甚至提议下午去操场走走。

“快期末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姚欣走在陈帆身边,看着脚下枯黄的草皮,语气是努力装出来的轻松,“挂科了更麻烦。”

陈帆“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确实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思绪。身体在走动,冷空气吸入肺部,带来刺痛感的清醒。

操场上人不多,几个学生在跑步,呼出的白气拉成长长的雾线。远处有男生在踢足球,呼喊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一切都充满生机,却都与陈帆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们沿着跑道慢慢走。姚欣没再提敏感话题,只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校园八卦,哪个老师课讲得有趣,食堂哪个窗口最近换了厨师味道变好了。陈帆大多数时候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走了两圈,姚欣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对陈帆说:“我接个电话,系里有点事。”然后走到一边。

陈帆停下脚步,站在跑道边缘,看着空旷的操场中央。风掠过耳际,带着哨音。他忽然想起,去年春天,也是在这里,林小雨来等他下课,两人就在这片草地上坐着,她靠在他肩上,看着天上形状奇特的云,说了好多关于未来的设想。那时阳光很好,草刚长出来,空气里有青涩的味道。

物是人非。仅仅不到一年。

胸口又闷痛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翻涌的记忆压下去。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掠过操场边的铁丝网,掠过远处的主席台,掠过更远处图书馆深灰色的轮廓……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了。

在操场另一头,靠近小卖部的路口,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生穿着浅咖色的牛角扣大衣,围着格子围巾,侧着脸,正在对身边的男生说着什么,嘴角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男生个子很高,穿着运动款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两瓶水,正低头认真听着。

那个女生的侧影,那个笑起来脸颊会微微鼓起的弧度……

是苏婷。

陈帆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血液好像凝固了一瞬,然后又猛地加速流动起来,冲击着耳膜。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但那放松的姿态,那面对男生时自然的神态,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那个男生是谁?同学?朋友?还是……?

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去猜测。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有点闷,有点涩,还有一种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尖锐的刺痛。他昨晚还在为那通电话里她未变的柔和态度而心思浮动,还在为那个周末邀约而混乱挣扎,此刻却看见她和另一个男生站在一起,言笑晏晏。

这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感到刺痛?他连“前男友”的身份都刚刚失去,身上还背负着对另一个女孩沉重的罪疚,却在这里,因为一个仅仅只是暧昧过的女孩和别的异性相处,而心生波澜?

强烈的自我厌恶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方向,不想再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看什么呢?”姚欣打完电话走回来,顺着陈帆刚才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远处的苏婷和那个男生。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看向陈帆瞬间变得苍白而紧绷的侧脸。

“走吧。”陈帆低声道,声音干涩,率先抬步朝着与苏婷相反的方向走去,步伐很快,近乎逃离。

姚欣跟上去,沉默地走在他身边。走出很远,已经看不到操场了,陈帆的速度才慢下来,肩膀微微垮着,像被抽走了力气。

“陈帆,”姚欣开口,语气慎重,“有些话,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听,但作为朋友,我觉得我得说。”

陈帆没吭声,只是低着头走路。

“林小雨那边……”姚欣斟酌着词句,“我知道你放不下,愧疚,担心。这很正常。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的态度也很明确。你再怎么折磨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可能……让关心你的人更担心。”

陈帆脚步顿了一下。

“至于苏婷,”姚欣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我不了解她,也不知道你们具体到了哪一步。但是陈帆,你现在这个状态,真的不适合开始任何新的……关系。你还没从上一段里走出来,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负罪感。这种时候,任何冲动或者依赖,对你自己,对她,可能都不是好事。”

姚欣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混乱的内心剖开,露出里面纠结的血肉。他说得对。太对了。他现在就是一团乱麻,一个在情感废墟上摇摇欲坠的危楼。任何一点额外的重量,都可能引发彻底的崩塌。

“我知道。”陈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都知道。我只是……”他停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复杂的、连自己都鄙夷的感受。

“只是控制不住会去想,会去比较,会去难受,对吧?”姚欣替他说了出来,叹了口气,“这也很正常。人是感情动物。但正因为是感情动物,才更需要理智来拉一把,尤其在失控的时候。”

理智。陈帆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的理智早就在那个雨夜的咖啡馆里,随着林小雨眼中的光一起熄灭了。剩下的,只有本能的情感漩涡,和无力挣脱的沉沦。

“周末……她约我出去。”陈帆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姚欣寻求一个答案,“我该去吗?”

姚欣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想去吗?抛开愧疚,抛开混乱,你心里,想见到她吗?”

陈帆被问住了。想吗?那个声音清亮、笑起来有酒窝的女孩,那个在他最低落时带来短暂慰藉和心跳的女孩。是的,他想。这种“想”里,掺杂着对温暖的渴望,对逃离现实痛苦的向往,甚至还有一丝不甘和比较——在看到她和别的男生站在一起后,这种“想”里似乎又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这“想”,是如此卑劣,如此不合时宜,像在废墟上寻找一朵不该存在的花。

“我不知道。”他最终颓然道。

“那就先别去。”姚欣说得干脆,“给自己一点时间。至少,等你能分得清,你想见她,是因为真的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只是因为你现在太痛苦,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这个词像一根针,刺破了陈帆心中某些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念头。是啊,他对苏婷的好感,有多少是基于真实的吸引,有多少是建立在与林小雨稳定却平淡恋情的对比之上,又有多少,是此刻溺水之人对浮木的本能抓握?

他感到一阵齿冷。

两人默默走回宿舍。下午没有课,陈夏衍不在,赵峰在看书。陈帆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姚欣的话,回放着刚才操场边苏婷和那个男生站在一起的画面,还有林小雨可能独自在画室里的孤独身影。

各种情绪和画面交织碰撞,让他头痛欲裂。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停止这种无休止的内耗。他打开电脑,点开平时用来写代码的编辑器。或许,沉浸到那些逻辑严密的符号和算法世界里,能让纷乱的思绪暂时获得秩序。

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久久没有敲下第一个字符。屏幕的光映着他空洞的眼睛。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不紧不慢的三下。

赵峰离门近,起身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

是沈薇。

她依旧穿着昨天那件浅灰色羽绒服,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看起来也有些疲惫。她的目光直接越过开门的赵峰,落在坐在里面的陈帆身上。那目光,比昨天更加复杂,少了些公事公办的冷漠,多了些难以解读的沉重,甚至……一丝犹豫。

陈帆的心脏猛地一缩,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刮擦地面。姚欣也站了起来,神色警惕。

沈薇走进来,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她环视了一下宿舍,最后视线回到陈帆脸上,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

“陈帆,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就在门口。”

不是关于“东西”,东西昨天已经还了。那是什么?陈帆的心提了起来,无数糟糕的猜测闪过脑海。是不是林小雨……?下午的传闻虽然澄清不是她,但她是不是还是出了别的事?

他喉咙发紧,点了点头,走向门口。姚欣担忧地看着他,但没阻止。

两人走到宿舍门外的走廊上,远离了门口。走廊里空旷,只有尽头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天光。

沈薇靠在墙上,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没有立刻说话,似乎是在组织语言。陈帆站在她对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等待着可能到来的、新一轮的审判或噩耗。

终于,沈薇抬起头,直视着陈帆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鄙夷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怜悯的无奈。

“陈帆,”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小雨她……申请了提前离校,去外地参加一个封闭式的高强度艺考冲刺集训。手续已经在办了,可能这几天就要走。”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棍,敲在陈帆头上。提前离校?封闭集训?这几天就走?这么急?是为了躲开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城市和环境?还是……只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离他远远的?

“她……”陈帆的声音哽住了,想问“她还好吗”,但昨天沈薇的警告言犹在耳。他换了个问题,声音颤抖,“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沈薇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苍凉,“这个集训机会她之前就在考虑,只是没下定最后的决心。昨天……之后,她下了决心。她说,这里让她透不过气,她需要换个环境,需要把所有精力都投进去,才能……才能不去想别的事。”

才能不去想别的事。陈帆听懂了。才能不去想他,不去想那些欺骗和背叛,不去想被摧毁的信任和爱情。

一股尖锐的疼痛贯穿了他的心脏。她要走了。以这样一种决绝的、彻底逃离的方式。而他,连目送她离开的资格都没有。

“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沈薇继续说,看着陈帆瞬间惨白的脸,停顿了一下,才缓缓说出那句,或许是林小雨对她和陈帆之间,最后的、正式的告别:

“她说:‘陈帆,我不恨你。但我也不会原谅你。到此为止吧。祝你……以后好好的。’”

我不恨你。但我也不会原谅你。到此为止吧。祝你以后好好的。

三句话,像三把雕刻刀,将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清晰地切割开来。

不恨,或许是最大的仁慈,也是最深的绝望——连恨的情绪都不愿再浪费在他身上。

不原谅,是原则的底线,是对自己遭受伤害的承认和尊重。

到此为止,是最终的裁决,没有回头路。

祝你以后好好的……是最体面,也最残忍的告别。像一个普通的、不再有交集的朋友,送上最寻常的祝福,然后将你永远地放逐出她的生命。

陈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走廊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感到胸口那枚戒指,变得无比滚烫,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肉,烙进他的骨头里。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它们掉下来。在沈薇面前,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不允许他崩溃。

沈薇看着他强忍泪水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叹息。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话我带到了。”她站直身体,语气恢复了平静,“陈帆,这是小雨自己的选择。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出路。你也……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不再看陈帆,转身,沿着空旷的走廊,一步步走远。脚步声清脆,渐渐消失。

陈帆依旧站在那里,面对着冰冷的墙壁,背对着宿舍的门。走廊尽头的窗户,天色似乎更暗了,一场冬雨,或许正在云层之上酝酿。

他抬起手,死死按住胸口,隔着毛衣,那枚戒指坚硬的轮廓硌着掌心。

到此为止。

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用距离和全新的拼搏,来埋葬过去。

而他,被留在了这片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此刻却已荒芜的原地。怀里是感情的遗骸,胸口是无法愈合的烙印,前方是弥漫着自我厌恶和未明诱惑的迷雾。

苏婷周末的邀约,像一个悬在迷雾中的问号。

林小雨决绝的离开和最后的赠言,像一道刻在墓碑上的句点。

他站在这个寒冷的、寂静的走廊里,站在过去与未来模糊的交界线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他必须做出选择。不是在两个女孩之间——那扇门已经对他关闭。而是在沉沦与挣扎之间,在自我放逐与试图站起来之间,在永远背负罪疚与尝试寻找救赎(哪怕只是自我的救赎)之间。

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呜咽着,卷起一丝尘土。

陈帆慢慢放下按在胸口的手,指尖冰凉。他转过身,面向宿舍紧闭的门。门后,有他此刻混乱却真实的生活,有担忧他的朋友,有未完成的学业,有漫长而未知的明天。

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

金属的触感传来。

推开这扇门,是继续活在昨日的废墟里,还是尝试在废墟上,寻找一块可以立足的、通向明天的石头?

他不知道。

但他必须做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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