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的冰凉,从掌心直抵神经末梢,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刺穿了陈帆被泪水模糊的感官。那是黄铜的冷,带着冬日空气浸润后的硬度,与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沈薇离去的脚步声早已被走廊尽头的寂静吞噬,只剩下这金属的触感,真实、坚硬,不容回避。
推开,或者不推。
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重若千钧。门后,是姚欣和赵峰或许担忧、或许探究的目光,是暖气营造出的虚假的、令人窒息的温暖,是他无处安放的、破碎的日常。门外——不,他正站在门外——是这条空旷的、光线惨淡的走廊,是沈薇带来的、关于林小雨最后决绝的消息,是整个庞大而冷漠的、正在将他抛在身后的世界。
“我不恨你。但我也不会原谅你。到此为止吧。”
“祝你……以后好好的。”
那几句话,在他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字字清晰,语调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谴责更让他五脏六腑都绞拧起来。不恨,是彻底的剥离;不原谅,是永恒的界碑;到此为止,是单方面关闭的通道;而那句祝福……那更像是一句墓志铭,刻在他们两年感情的坟冢上,礼貌,疏远,宣告一切真正意义上的终结。
还有她要走了。几天后,封闭集训,远走高飞。用一种积极向上的姿态,逃离这片被他污染过的空气。这甚至让他连沉溺于“同处一个城市却无法相见”这种自虐式幻想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会去往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地方,投入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轨道,从此,她的悲喜,她的晨昏,她的画板上的每一笔色彩,都将与他再无瓜葛。
一种比得知分手时更深刻的、近乎实质的“失去”,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胸口,最后是头顶。他感到呼吸困难。
掌心的门把手,依然冰凉。他握得太久,金属似乎要烙进皮肤里。
终于,他指节用力,向下按压。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他推开门,带着一身走廊里的寒气,走了进去。
室内的光线比走廊明亮一些,但气氛凝滞。姚欣和赵峰都看着他。姚欣的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忧虑,赵峰则更多是尴尬和好奇,欲言又止。
陈帆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自己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关节生了锈。他背对着他们,面向墙壁,墙壁上贴着一张很久以前的课程表,边角已经卷起。
“她……”姚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试探着,“说什么了?”
陈帆沉默了几秒,目光空洞地盯着课程表上某个模糊的字迹。然后,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的声音回答:“林小雨要走了。提前离校,去外地封闭集训。就这几天。”
身后传来短暂的寂静。姚欣似乎吸了一口气。
“她还说,”陈帆继续,语调没有起伏,像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公告,“不恨我,也不原谅我。到此为止。”
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从胸腔里挤出一块冰碴,带着内部的寒意和棱角。
姚欣走到他身边,手放在他椅背上,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张了张嘴,发现所有言语在这样彻底的判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用力按了按陈帆的肩膀,那力道沉重而温暖。
“也好。”姚欣最终吐出两个字,声音很轻,“对她来说,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也许是好事。”
陈帆知道姚欣说得对。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凌迟的好消息,对林小雨而言,或许真是解脱和转机。可知道归知道,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疼,并不会因此减轻分毫。他甚至生出一种更阴暗的念头:她这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投入新的奋斗,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人,这段感情,在她生命中的分量,其实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重?这个念头让他更加自厌。
“我出去走走。”陈帆忽然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他需要离开这个空间,需要冰冷的空气刺激他麻木的神经,需要庞大的、无人认识他的校园,来承载他无处倾泻的情绪。
“我陪你。”姚欣立刻说。
“不用。”陈帆拒绝得很快,语气甚至有些生硬。他需要绝对的孤独,就像受伤的野兽需要躲回洞穴独自舔舐伤口。“我想一个人。”
姚欣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紧闭的嘴唇,没有再坚持,只是叮嘱道:“带上手机。天冷,早点回来。”
陈帆含糊地应了一声,抓起椅背上搭着的羽绒服,没有仔细穿,只是胡乱套上,拉链也没拉,就快步走出了宿舍。门在他身后关上,将姚欣担忧的目光和室内温吞的空气隔绝开来。
走廊里依旧空荡。他快步下楼,穿过昏暗的楼道,推开宿舍楼厚重的玻璃门。冷风像等待已久的猎手,瞬间扑上来,钻进他敞开的衣领,激得他浑身一颤。他这才把拉链胡乱拉上,竖起衣领,双手插进衣兜,埋头走进铅灰色的天光下。
校园在冬日的午后显得格外空旷而寂静。树叶落尽,枝桠以某种尖锐而固执的姿态伸向低垂的天空。少数在路上行走的学生也都缩着脖子,步履匆匆,仿佛在与无形的寒冷赛跑。陈帆没有目的,只是沿着熟悉的路径漫无目的地走。走过林荫道,走过图书馆前空旷的广场,走过他们曾经一起喂过流浪猫的小花园——猫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枯黄的草在风中瑟缩。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校园边缘一片僻静的小湖边。湖面结了薄薄一层冰,不是晶莹剔透的那种,而是灰白色的、带着裂纹和气泡的、肮脏的冰。冰面上落着几片枯叶,被冻结在时间里。岸边柳树的枝条光秃秃地垂着,像干枯的发丝。
他找了张面对湖面的长椅坐下,木条冰凉刺骨,寒气立刻穿透牛仔裤渗透进来。但他没有动弹,只是看着那片死寂的、被冰封的湖面。
沈薇的话,林小雨即将离开的事实,苏婷悬而未决的邀约,还有胸口那枚沉默的、冰凉的戒指……所有的一切,像一团混乱的毛线,堵在他的心口,缠住他的喉咙。他试图去梳理,却越理越乱。
对林小雨,是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愧疚和失去的痛苦。那痛苦里还掺杂着对自己愚蠢行为的悔恨,对曾经美好时光的追忆,以及对她未来或许会更好的、带着酸涩的祝愿。这种感情庞大而清晰,像一座山,横亘在他面前。
而对苏婷……那感觉就模糊复杂得多。是心动吗?在那个雨夜电话之前,或许是的。那种新鲜的、带着禁忌感的吸引,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香气诱人。但现在,这朵花浸泡在他亲手制造的污泥里,沾染了背叛的腥气。他看到她和别的男生站在一起时那尖锐的刺痛,是真的在乎,还是仅仅因为占有欲作祟,或者是因为在失去林小雨后,下意识地想抓住另一根浮木?姚欣说的“救命稻草”,或许一针见血。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当沈薇带来林小雨决绝离开的消息时,在那灭顶的疼痛间隙,他竟然有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念头:也许……这样彻底了断,对他和苏婷之间那种未明的关系,反而是一种……解脱?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自我鄙夷。他怎么可以这么想?他怎么能在林小雨承受如此痛苦并选择逃离的时候,还在算计自己那点可悲的、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暧昧可能?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寒风刮过湖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旷野里孤独的哀鸣。他觉得自己就像这结了冰的湖,表面僵硬死寂,内里却涌动着浑浊的、无法排遣的暗流和淤泥。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逝。天色愈发阴沉,云层压得更低,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陈帆坐得四肢冰凉,几乎失去知觉,却仍不想动弹。似乎只有这肉体上的寒冷,才能稍稍抵消内心那团灼烧的、无处安放的痛苦。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过了好几秒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慢慢掏出来。
是苏婷发来的微信。
「在干嘛?外面好冷,注意保暖。」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追问周末的邀约,也没有提及昨天那通沉重的电话。就像普通朋友间最寻常的关心。
陈帆盯着那行字,盯了很久。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刺眼。他想回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方悬停,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在湖边坐着,感觉自己像一滩烂泥”?还是说“谢谢,你也是”?或者干脆不回复?
最终,他选择了最安全也最疏远的那种:「嗯,谢谢。你也是。」
点击发送。然后立刻锁屏,将手机塞回口袋,仿佛那是一个烫手山芋。
他不想思考苏婷看到这条回复会怎么想。他也没有力气去维系任何一段需要他付出情绪价值的关系。他只想坐在这里,被寒冷包裹,被寂静淹没,直到自己也变成这湖边一尊没有思想的冰雕。
然而,思绪并不受控制。苏婷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还是泛起了微澜。她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发消息?是巧合,还是……某种无声的陪伴?她知道林小雨要走了吗?如果她知道,又会怎么想?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让他的头脑更加混乱。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几乎完全黑透,远处的路灯陆续亮起,在冰冷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湖面彻底融入了黑暗,只能隐约看到冰面反射着远处灯光的、支离破碎的微光。
陈帆终于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极限,寒冷已经侵入骨髓,四肢僵硬麻木。他撑着冰冷的椅面,费力地站起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开始往回走。校园里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变幻不定,像一个忠诚又沉默的鬼魅,跟随他走过空旷的街道。路过二教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三楼某个窗口——那是林小雨曾经自习的教室。窗户黑着,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他迅速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回到宿舍楼,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暖气和嘈杂的人声瞬间将他包裹。从极致的寒冷寂静,骤然落入这温暖喧嚷的世俗世界,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适和眩晕感,仿佛从一个世界穿越到了另一个。
楼道里有男生大声说笑着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洗发水混合的气味。这一切如此鲜活,如此“正常”,却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他一步一步爬上楼梯,脚步虚浮。走到宿舍门口,再次握住那冰凉的门把手时,他停顿了一瞬。然后,推开。
宿舍里灯火通明。姚欣正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敲敲打打,赵峰戴着耳机在看视频,陈夏衍还没回来。一切如常,仿佛他下午那场崩溃,沈薇带来的消息,都只是一场短暂的、无人知晓的梦境。
“回来了?”姚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冻得发青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眉头微蹙,“吃饭了吗?”
陈帆摇摇头,脱掉羽绒服,搭在椅背上。身体逐渐回暖,带来一种酥麻的刺痛感。
“给你带了份炒饭,在桌上,可能有点凉了,用热水焐一下。”姚欣指了指他桌上那个熟悉的塑料袋。
陈帆看着那份炒饭,喉咙发紧。他想说谢谢,但发不出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他坐下来,没有立刻去动那份炒饭,而是打开了电脑。屏幕亮起,蓝光映着他疲惫的脸。他点开一个空白文档,光标在左上角闪烁。
他需要写点什么。不是代码,也不是作业。也许只是把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尖叫的念头,尝试用文字梳理出来,哪怕只是徒劳。
手指放在键盘上,停顿良久。
然后,他开始敲击,速度很慢,像一个初学者:
“她就要走了。去一个没有我的地方。她说,不恨,也不原谅。到此为止。”
“我以为疼痛会有形状,有声音。但原来没有。它只是空。巨大的,冰冷的,吞噬一切的空。”
“我胸口挂着一枚戒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而我,是守墓人,也是被埋葬的人。”
“另一个人发来消息,问我冷不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冷,在骨头里,在血液里,在每一次呼吸里。和天气无关。”
“姚欣给我带了炒饭。他是好人。可我连说谢谢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我坐在结了冰的湖边,看着灰白色的天空。我想,也许我也应该被冻住。这样,时间就会停止,痛苦也会停止。”
“但时间不会停止。她几天后就会离开。而我,还在这里。”
“我该怎么办?”
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着屏幕上这些破碎的、矫情的句子,他感到一阵更深的无力。这有什么用?自我剖析?自我怜悯?除了让他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狼狈和不堪,毫无用处。
他猛地按下删除键,将刚刚敲下的所有文字,一行行删掉。光标退回左上角,文档重新变得一片空白,像他此刻的内心,又像他茫然的未来。
他关掉文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边是键盘敲击声,视频里的对话声,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嗡嗡的背景噪音。
在这片噪音中,他胸口那枚戒指的存在感,却异常清晰。冰凉,坚硬,紧贴着皮肤,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起伏。
他抬手,隔着毛衣,按住了那一点凸起。
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到此为止。
是啊,到此为止了。
可他的“此”,又在哪里?他的“止”,又该如何安放?
黑暗在他闭上的眼帘后蔓延开来,带着无解的问题,和深入骨髓的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