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陈帆是被一阵尖锐的头痛唤醒的。不是宿醉的那种钝痛，而是一种紧绷的、仿佛有细铁丝勒在太阳穴两侧的锐痛。眼皮沉重得掀不开，喉咙干涩发苦，像吞过一把沙砾。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面朝墙壁，听着宿舍里其他三人陆续起床、洗漱、低声交谈的窸窣声响。
姚欣似乎特意放轻了动作，但陈帆依然能从那些细微的声响里，捕捉到一丝小心翼翼的、对待易碎品般的氛围。这让他心里更添烦闷。
他不想起床，不想面对新的一天，不想重复昨日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流程。但身体的本能和长久以来被规训的作息，还是驱使着他，在姚欣他们快要离开时，挣扎着坐了起来。
“醒了？”姚欣正在穿外套，看到他坐起，语气如常，但眼神里的关切藏不住，“脸色不太好，要不今天上午的课……”
“我没事。”陈帆打断他，声音沙哑，掀开被子，双脚触到冰冷的地面，激得他哆嗦了一下。他需要把自己塞进那些日常的、机械的流程里，用外在的行动来填充内在巨大的空洞和混乱。停下来，独处，胡思乱想，才是更可怕的。
洗漱时，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下巴上胡茬更显凌乱，眼神涣散，了无生气。他用冷水狠狠扑了几下脸，试图刺激出一点活人的气息，但收效甚微。只是皮肤被冻得发红，衬得眼底的灰败更加明显。
上午的课是专业课，在一间不大的梯形教室。陈帆依旧选了最后排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光秃秃的树枝和另一栋教学楼的灰色墙面，景色单调乏味。教授在讲台上讲解着一个复杂的算法模型，板书写满又擦掉，粉笔灰在透过窗户的惨淡光线下飞舞。
陈帆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那些曾经让他觉得充满逻辑美感和挑战性的符号、公式，此刻看起来像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教授的声音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散。飘向林小雨此刻在做什么？是在附中的画室里做最后的整理？还是已经提交了离校申请，正在处理各种手续？她收拾行李时，看到那些与他有关、又或者已经被她还回来的东西，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有一丝难过，还是只有如释重负的决绝？
然后，思绪又会不受控制地滑向苏婷。她昨天那条简单的问候之后，再没有消息。周末的邀约，她是否还在等待一个答复？那个在操场边和她说话的男生，他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他现在答应周末见面，会发生什么？他能以什么样的心情和面目去面对她？
这些念头互相撕扯，像一群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的困兽，让他头痛欲裂。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冰凉。
“陈帆。”
忽然被点到名字，他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讲台上，戴着老花镜的教授正透过镜片看着他，教室里其他同学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扫了过来。
“你来说说，刚才我讲到的这个优化策略，在数据集规模过大的情况下，可能会遇到什么瓶颈？”教授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陈帆心脏狂跳，脸颊瞬间发热。他刚才完全没听讲，连教授问的问题是什么都只捕捉到只言片语。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大脑一片空白。笔记本上，除了开头潦草的日期，一片空白。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微弱水流声。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同情的，或者事不关己的。姚欣坐在前排，担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陈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艰涩，“抱歉，教授，我……没太听清问题。”
教授看了他两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表面的慌乱，看到他内里的空洞和失神。教授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坐下吧。注意听讲。这个知识点很重要。”
陈帆如蒙大赦，僵硬地坐下，耳根烧得厉害。不是羞愧于答不出问题，而是羞愧于自己连最基本的状态都无法维持，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暴露在众人面前。
后半节课，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黑板，盯着教授的嘴唇开合。但那些信息就像水银，无法在他的意识表面停留，迅速滑落、消散。他只是维持着一个“在听讲”的姿势，内心依旧是一片荒芜的战场。
下课铃响，人群开始移动。陈帆慢吞吞地收拾根本没记几个字的笔记本。姚欣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吃饭去。”
陈帆摇摇头：“我不饿，你去吧。我想去趟图书馆。”
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一个人待着。图书馆的自习区或许可以。
姚欣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那记得吃点东西。下午还有课。”
“嗯。”
陈帆抱着几乎空白的笔记本，走出教学楼。冷风一吹，脸上的热意稍退，但头痛依旧。他没有直接去图书馆，而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一阵。经过美术学院附近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目光掠过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和雕塑。这里，是林小雨曾经无数次穿梭、学习、追逐梦想的地方。很快，她就会彻底离开这片区域，或许很久都不会回来。
他远远地看着美院附中的方向，那栋独立的、爬满枯萎藤蔓的红砖小楼在冬日的天空下沉默伫立。他仿佛能看见林小雨背着画板，从那扇门里走出来，走向未知的远方，一次也没有回头。
心脏又传来熟悉的闷痛。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片区域。
图书馆里暖气充足，安静得只能听见翻书页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陈帆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专业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索性放弃，拿出手机，屏幕解锁，界面停留在微信列表。
林小雨的头像，已经沉到了很下面。他不敢点开。沈薇的头像也在下面。苏婷的头像，带着那个俏皮的猫咪表情，静静地待在中上部。
他点开与苏婷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昨天回复的那句干巴巴的「嗯，谢谢。你也是。」往上，是她那条「在干嘛？外面好冷，注意保暖。」再往上，是前几天那些带着些许暧昧和试探的聊天记录，如今看来，字字句句都像是裹着糖衣的讽刺。
他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犹豫着。要不要问周末的事？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糟糕的状态？还是……就这样彻底冷处理，让这段不明不白的关系，也随着林小雨的离开，自然沉寂下去？
理智告诉他应该选择后者。他现在一团糟，没有资格也没有心力去开始任何新的感情纠葛。姚欣说得对，他现在对苏婷的任何靠近，都可能只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对两人都不公平，也不健康。
可是，心里那点微弱的、不甘寂寞的悸动，那点在她面前才能短暂忘却痛苦的感觉，又在隐隐作祟。尤其是在看到她和别的男生站在一起后，那种微妙的、被刺激到的感觉，让他意识到，他对苏婷，并非全无感觉。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烦躁和自我厌恶。他凭什么在伤害了林小雨之后，还能在这里为另一个女孩心思浮动？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在感情的废墟上，这么快就寻觅新的可能？
他锁上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引得旁边一个女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额头抵着冰凉光滑的桌面。
疲惫。无尽的疲惫。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空洞感。
不知道趴了多久，直到手臂发麻，他才重新坐直身体。头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但心情依旧低沉。他环顾四周，周围的人都在专注学习，或皱眉思考，或奋笔疾书。每个人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和轨道，只有他，像个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旅人，找不到方向，也失去了前行的力气。
他忽然想起教授课堂上那个他没能回答的问题。那个关于“瓶颈”的问题。他现在的人生，不就正处在一个巨大的、自我制造的瓶颈里吗？无法前进，无法后退，卡在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痛苦和压力。
他重新翻开那本专业书，强迫自己从最基础的章节看起。一行行枯燥的定义，一个个抽象的模型。起初，文字依然无法进入大脑，但渐渐地，或许是那种纯粹逻辑的东西，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附的框架。他拿起笔，尝试在笔记本上推导一个简单的公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这机械的、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活动，像一道狭窄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内心汹涌的混乱情绪。他沉浸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甚至暂时忘记了胸口的隐痛和脑海里的那些人影。
直到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自习区格外突兀。
他皱起眉，拿起来看。是姚欣。
「在哪？下午的课快开始了。给你占位？」
陈帆看了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回复：「图书馆。马上来。」
收拾好东西，离开图书馆。外面的天色依旧阴沉，但风似乎小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头脑因为刚才短暂的专注而清醒了一点点，尽管那种沉重的底色并未改变。
下午的课在另一栋楼。他赶到时，姚欣果然在靠后的位置给他留了座。他低声道谢坐下。
这节课的老师比较年轻，讲课风格随意，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课堂气氛相对轻松。陈帆努力跟上节奏，笔记本上终于记下了一些内容。虽然效率依然不高，但至少，他感觉自己暂时回到了“学生”这个身份里，一个只需要听课、记笔记、应对考试的简单身份。
这或许是一种逃避，但他需要这种逃避。哪怕只是暂时的。
课间，姚欣凑过来，低声问：“好点了吗？”
陈帆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晚上……”姚欣犹豫了一下，“赵峰说想去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烤鱼店尝尝，一起吧？就当……散散心。”
陈帆本想拒绝，但看着姚欣期待的眼神，想到自己已经拒绝了太多次他的好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姚欣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那说定了。”
下午的课结束后，陈帆跟着姚欣、赵峰，还有刚好没活动的陈夏衍，一起去了后门的烤鱼店。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混合着辣椒、花椒和各种香料的味道，充满了世俗的、热闹的烟火气。
他们点了条大的烤鱼，加了好些配菜。等鱼上来的间隙，赵峰和陈夏衍插科打诨，讨论着游戏和最近的热点新闻。姚欣偶尔加入几句，更多时候在留意陈帆的状态，适时地把话题引到他可能感兴趣，或者至少不会让他太尴尬的方向。
陈帆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看着红油在烤盘里咕嘟咕嘟地冒泡，白色的鱼肉渐渐浸入味，配菜在汤汁里翻滚。这鲜活滚烫的景象，与他内心那片冰冷的荒原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对比。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坐在一群热闹的人中间，观察着一种他曾经拥有、如今却已疏离的“正常”生活。
鱼好了，姚欣给他夹了一大块鲜嫩的、刺少的鱼腩肉，放到他碗里。“尝尝，据说他家味道不错。”
陈帆道了谢，夹起来，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麻辣鲜香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刺激着味蕾。味道确实很好，但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进食的任务。
席间，大家的谈话渐渐放开。赵峰说起美院附中那个情绪崩溃女生的后续，说其实是家里逼得太紧，女生想考纯艺，家里非要她学设计，冲突爆发。现在已经请假回家调整了。
“所以说，沟通太重要了。”陈夏衍老气横秋地总结，“父母和孩子，想法不一样很正常，但硬逼着往一条路上走，肯定得出问题。”
姚欣瞥了陈帆一眼，见他低着头专注地挑着鱼刺，似乎没太在意这个话题，才稍微松了口气。
陈帆其实听到了。他想，林小雨和家里呢？她要去外地集训，家里支持吗？她有没有承受来自家庭的压力？这些，他以前似乎从未深入关心过。他只知道她喜欢画画，想考美院，却很少问她，这条路她走得是否顺利，是否有除了梦想之外的实际考量，比如家庭的期望，未来的生计。
他发现自己对林小雨的了解，或许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深入。他看到的，或许只是她愿意展现给他看的、美好而积极的一面。那些背后的压力、挣扎、独自面对的矛盾，她可能从未与他分担，或者，他从未给过她足够的安全感和耐心去倾听。
这个认知，让他那份沉重的愧疚里，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和遗憾。他们的感情，或许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某种不够坚实的基底上。他的怠慢和欺骗是致命的裂缝，但也许，裂缝之下，早已存在未被察觉的虚空。
这顿饭吃了很久。离开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了，还飘起了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落在脸上，瞬间化成冰冷的水滴。街道两旁店铺的灯光在寒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明亮，行人裹紧衣服匆匆走过。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陈夏衍和赵峰还在争论游戏里某个角色的强弱。姚欣走在陈帆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烤鱼味道还行吧？”
“嗯，挺好的。”陈帆回答。
“下次还可以来。”姚欣说，顿了顿，“陈帆，日子还长。一步一步来。”
一步一步来。陈帆咀嚼着这句话。他现在连抬脚都觉得艰难，不知道该往哪一步迈。
回到宿舍，暖气扑面。陈帆脱掉外套，感到一阵从内到外的疲乏。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彻底耗竭。今天他尝试了专注学习，尝试了融入社交，但每一次尝试都像在拖着沉重的镣铐行走，耗费了巨大的心力，收效却微乎其微。
他洗漱完，早早躺到了床上。室友们还在下面各忙各的，低声交谈，点击鼠标，敲击键盘。这些声音成了催眠的白噪音。
他侧躺着，面对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挂在胸口的那枚戒指。冰凉的金属，在指尖的摩挲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体温。
林小雨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在收拾行囊，准备奔向一个没有他的明天？
苏婷呢？是否还在等待他一个关于周末的答复？
而他，卡在这去与留、旧与新、罪与罚的夹缝里，动弹不得。
窗外的冰晶似乎变大了些，敲在玻璃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
冬天，真的深了。而他，还需要在这漫长的严寒里，独自跋涉很久，很久。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他还能继续这样，假装正常地，一步一步走下去吗？
没有答案。只有胸口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和窗外无尽寒冷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