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堆积,到了清晨,竟也在地上、屋顶上、光秃秃的枝头,敷了薄薄一层惨淡的白。不是那种蓬松柔软的雪,而是坚硬的、颗粒状的霰,踩上去咯吱作响,带着一种脆弱的、易碎的质感。天空依旧低垂,铅灰的云层厚重得化不开,仿佛酝酿着更大的什么,却只是吝啬地洒下这些冰凉的碎屑。
陈帆醒来时,宿舍里还是一片昏暗。他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六点刚过。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多。
来自苏婷。
内容只有一句话,却让陈帆本就滞涩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沈薇告诉我,小雨明天上午十点的火车,去北京。Z字头的车次。如果你想……送送她的话。」
没有多余的劝说,没有情绪的渲染,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和一个近乎残忍的、将选择权完全抛给他的提议。
明天上午十点。火车。北京。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精确的手术刀,“唰”地一下,划开了他一直试图回避的、关于“离别”的具体想象。不再是抽象的“离开”、“去外地”,而是具体的时间,具体的交通工具,具体的目的地。这让他一直沉浸其中的、弥漫性的痛苦,瞬间凝聚成一个尖锐的、即将到来的时间点。
送送她?
他配吗?他有资格吗?以什么身份?一个被彻底驱逐、被明确告知“到此为止”的前男友?一个可能正是导致她选择远走他乡的罪魁祸首?
沈薇告诉苏婷的。沈薇……她为什么要告诉苏婷?是林小雨的意思吗?不,不可能。林小雨连东西都不愿亲自还,连最后的话都要通过沈薇转达,怎么可能允许他去送行?那沈薇告诉苏婷,苏婷又转告他,这层层传递,背后又是什么样的心思?是沈薇一丝未泯的怜悯?还是苏婷某种他不愿深究的试探?
无数疑问和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他想立刻回复苏婷,想问清楚,想拒绝,或者想答应却又害怕。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却按不下去任何一个按键。
他仿佛能看到明天上午火车站的情景:熙熙攘攘的人群,冰冷的广播声,长长的列车,还有林小雨——她或许会围着那条他熟悉的米白色围巾,背着她大大的画板包,站在检票口前,和沈薇或者家人告别。她会是什么表情?平静?淡漠?还是强忍着不露出脆弱的倔强?如果他出现,她会如何反应?是视而不见,是冷眼相对,还是会情绪失控?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他不寒而栗。
他放下手机,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个越来越清晰的、令人恐慌的场景。但无济于事。那场景反而在黑暗中变得更加鲜活,每一个细节都开始自动填充:火车站特有的混杂气味,人们匆忙的脚步,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还有林小雨转身走进闸机,一次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心脏剧烈地抽痛起来,他蜷缩起身体,手指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隔着布料,那枚戒指坚硬的轮廓硌着他的掌心。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宿舍里其他人陆续醒来。窸窣的穿衣声,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低声的交谈。新的一天,带着它固有的、不容抗拒的节奏开始了。
陈帆最终还是在姚欣的催促下起了床。他脸色比昨天更加难看,眼下的青黑浓重,眼神飘忽,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提前离开了躯壳,去了那个明日上午十点的火车站月台。
“你……”姚欣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他,“先洗漱。”
冰冷的水再次刺激着皮肤,但今天连那点刺痛都无法让他感到清醒。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上午没有紧要的课,是一节选修。陈帆如同梦游般跟着姚欣去了教室,坐下,摊开书。讲台上老师在讲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聚焦在了胸口那枚戒指上,和脑海里反复上演的、关于明日离别的默剧。
课间,他终于忍不住,再次拿出手机,点开苏婷的对话框。那条消息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开始打字,删删改改,最终只发过去三个字:
「知道了。」
没有问为什么告诉他,没有说去还是不去,只是确认自己收到了这个信息。像一个面对无法处理的难题时,最苍白无力的回应。
苏婷很快回复了,也是一个简短的:「嗯。」
再无下文。这反而让陈帆更加焦躁。他想知道更多,却又害怕知道更多。
一上午在魂不守舍中煎熬过去。中午,他依旧食不知味。下午,他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去上另一节选修,独自留在了宿舍。
空荡荡的宿舍,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林小雨曾经坐过的位置,又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明日的火车站。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钟摆,在他心里来回晃动,每一下都撞击着脆弱的内壁。
去的理由:或许是内心深处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见她最后一面的渴望;或许是为了亲口说一句迟到的、可能毫无意义的“对不起”;或许是为了给自己这段惨淡收场的感情,一个形式上(哪怕是自我满足式的)的告别;又或许,只是为了确认她真的安好,真的踏上了离开的列车,从而让自己死心。
不去的理由则更多、更充分:林小雨明白无误的“到此为止”;沈薇“别让她难做”的警告;他出现可能引发的尴尬、难堪甚至二次伤害;以及,他内心深处对自己“不配”的强烈认知。他的出现,或许不是慰藉,而是打扰,是揭疤。
两种力量激烈地撕扯着他。时间在挣扎中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那层薄薄的霰始终没有化尽,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微光。
傍晚,姚欣他们回来了。看到陈帆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姿势坐在那里,姚欣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陈帆,”姚欣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朋友间特有的、不越界的关切,“你坐了一下午了。在想明天的事?”
陈帆缓缓抬起眼,看向姚欣,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她……明天上午十点的火车。”他哑声说,像是陈述,又像是求助。
姚欣沉默了一下,显然也从别的渠道知道了这个消息。“嗯。”
“我……该去吗?”陈帆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姚欣没有立刻回答。他认真地看着陈帆,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回答。但无论你去不去,陈帆,你要明白一点:你去,不是为了挽回什么,那已经不可能了。你去,或许只是为了你自己——给你自己一个交代,一个了断。或者,不去,也是为了保护她,也保护你自己,让离开变得更干净利落。”
“我……不知道哪种才是对的。”陈帆低下头,手指插入头发。
“没有绝对的对错。”姚欣说,“只有选择,和承担选择的后果。如果你去,你要做好准备,她可能根本不想看见你,甚至可能会更难过。如果你不去,你可能要承受很久的‘没有亲眼送别’的遗憾和想象。无论哪种,都会难受。但生活,有时候就是在不同的难受里做选择。”
姚欣的话像冷静的解剖,将情感层面的混乱,剥离出清晰的选择逻辑。但这并没有让陈帆更容易做出决定。情感和理智,依然在激烈交战。
这一夜,陈帆几乎没有合眼。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变化,听着室友们沉睡的呼吸声。脑海里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去见她最后一面吧,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另一个说“别去自取其辱了,你带给她的伤害还不够多吗?”。
直到天边泛起蟹壳青,那层薄霰在晨曦中闪烁着清冷的光泽,陈帆依然没有做出决定。但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行动。他悄无声息地爬下床,开始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甚至仔细刮了胡子。镜子里的脸依旧憔悴,但眼神里多了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当他拿起羽绒服准备出门时,姚欣也醒了,坐起身看着他。
“我……去看看。”陈帆低声说,声音干涩,“就远远地……看一眼。”
姚欣点了点头,没有劝阻,只是说:“我陪你去。”
陈帆想拒绝,但姚欣已经迅速开始穿衣。“两个人,万一有点什么事,也好照应。我就陪着你,不靠近。”
陈帆看着姚欣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点了点头。在这种时刻,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确实让他那颗悬浮不定、充满恐慌的心,找到了一丝微弱的依靠。
两人悄悄离开宿舍,清晨的校园寂静无人,只有清扫道路的阿姨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清冷刺骨,呼吸间带出长长的白气。他们走到校门口,打了一辆早班的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路上,陈帆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街景。高楼,立交桥,早起的行人,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节奏运转,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格格不入。姚欣也沉默着,只是偶尔拍拍他的肩膀。
火车站永远是人潮汹涌、气味混杂的地方。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各趟车次的信息,广播里传来字正腔圆却缺乏温度的提示音,拖着行李箱的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写满离别或重逢的种种情绪。
陈帆站在宽敞的候车大厅入口,看着这庞大而陌生的离别场景,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胆怯。这么多人,他该去哪里找她?找到了,又能怎样?
“Z字头……去北京……”姚欣查看着手机上的车次信息,“在第三候车室。还有……四十分钟检票。”
四十分钟。陈帆的心脏猛地缩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掌心一片湿冷。
“走吧。”姚欣轻声说,带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向第三候车室。
候车室里人更多,座位几乎全满,很多人干脆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空气闷热,混合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和人体的气息。陈帆的目光急切而慌乱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心跳如擂鼓。
没有。没有那张熟悉的脸。
他随着人流慢慢往里走,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以为她已经提前进站,或者自己根本找错了地方时,他的视线,定格在了靠近检票口附近的一根柱子旁。
那里,站着三个人。
沈薇,一个看起来气质温婉、眉眼与林小雨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应该是她的母亲),以及——林小雨。
她穿着那件浅咖色的牛角扣大衣,围着米白色的围巾,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的脸颊。她没有背画板包,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和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双肩包。她微微低着头,正在听她母亲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清晰而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漠。没有预想中的泪眼婆娑,没有离别的愁绪外露,只是一种接受了决定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就是这种平静,像一根冰锥,刺穿了陈帆的心脏。他宁愿看到她难过,看到她脆弱,至少那样,证明她还在乎,还在痛。可这种平静,仿佛在说:这一切,包括他这个人,已经真正地、彻底地成为了过去,不再能激起她内心的波澜。
沈薇先看到了他。她的目光越过人群,与陈帆对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眉头蹙起,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甚至有一丝警告的意味。她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意思很清楚:别过来。
陈帆的脚步僵住了,钉在原地,隔着十几米喧嚣的人群,像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姚欣在他身后半步,也看到了那边的情形,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就到这里吧。看到了,就行了。”
陈帆没动。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在林小雨身上。贪婪地,绝望地,想要把这一刻她的样子,刻进脑海里。她似乎比上次见时清瘦了一些,下巴更尖了,但脊背挺得很直。她偶尔抬起头,看向检票口上方的电子屏,确认时间,然后又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围巾的流苏。
那个小动作,他太熟悉了。以前她紧张或者思考时,就会下意识地这样做。
她还会有紧张的时候吗?为了即将到来的旅程,还是为了未知的集训生活?
就在这时,林小雨的母亲似乎说完了话,抬手轻轻理了理林小雨额前的碎发,眼神里满是慈爱和不舍。林小雨对她母亲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异常柔软,带着对亲人的依赖和安慰。这个笑容,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陈帆一下。她已经可以把这样的温柔,给予家人,给予未来,却再也不会给他了。
广播响起,开始检票前往北京的Z字头列车。人群开始骚动,排队向前移动。
林小雨提起行李箱,背好双肩包,和她母亲拥抱了一下,又和沈薇简短地抱了抱,低声说了句什么。沈薇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林小雨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朝着检票口走去。步伐很稳,没有犹豫,没有回头张望。
就是这一刻,陈帆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或者说是绝望驱使下的本能,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张口,想要喊出她的名字。
“林——”
声音只发出半个音节,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就在他动作的同时,沈薇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阻拦和紧张。而林小雨,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只是下意识地,在即将进入排队队伍前,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朝着陈帆所在的方向,随意地扫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喧嚣的人声,广播的提示音,行李箱滚轮的噪音……一切背景音都急速退去,变得模糊而遥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十几米混乱人群的对视。
陈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看到她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长途旅行前惯有的茫然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恨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偶然闯入她视线背景板的、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或许连半秒都不到——然后,极其自然地,没有任何停顿地,移开了。
仿佛,他只是空气。
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她转回头,拉起行李箱,平静地跟随着前面的人流,走向检票闸机。刷票,通过,身影消失在闸机后面,一次也没有回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滞涩。她甚至没有因为他这个“前男友”的突然出现,而打乱哪怕一丝一毫的节奏。
陈帆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凉透了。那比任何咒骂、任何眼泪、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她看见他了。她认出了他。然后,她选择无视。
这才是真正的“到此为止”。不是激烈的决裂,而是彻底的漠视。把他从她的世界里,干干净净地、不留一丝痕迹地,擦除了。
沈薇在那边,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带着一点复杂的情绪看了陈帆最后一眼,然后转身,陪着林小雨的母亲,朝着另一个出口走去。
人群继续涌动,检票的队伍慢慢缩短。广播还在响着,催促着未上车的旅客。
陈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姚欣紧紧扶着他的胳膊,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冷的,而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那种颤栗。
“走吧,陈帆。”姚欣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忍,“我们回去吧。”
陈帆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还死死地盯着那个空荡荡的闸机口,仿佛林小雨的身影还停留在那里。但实际上,那里只有不断通过的、陌生的旅人。
她走了。真的走了。用一种最平静、也最残忍的方式,为他这段感情,画上了一个冰冷无比的句号。
没有恨,没有原谅,没有道别,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
只有漠视。
绝对的,彻底的,将他视为无物的漠视。
胸口那枚戒指,突然变得滚烫无比,灼烧着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抬手,死死按住了那里,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心死的时候,真的是无声的。
原来,最痛的告别,不是撕心裂肺,而是对方已经云淡风轻,而你,还困在原地,被回忆凌迟。
姚欣半扶半抱地,将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陈帆带离了喧嚣的候车室,来到相对空旷的车站广场。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陈帆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那细碎的冰霰,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睫毛上。冰凉,瞬间融化。
一场未完成的雪。就像他未完成的爱情,未说出口的道歉,未得到的原谅,和这仓促而冰冷的、没有对视的送别。
姚欣站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为他挡着一些风,等他这阵崩溃般的颤抖和哽咽稍微平息。
许久,陈帆才慢慢直起身,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融化的冰水还是泪水。他望着车站那巨大的、象征着离别与远行的建筑,眼神空洞得可怕。
“她看见我了。”他喃喃地说,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她看见我了……然后,就像没看见一样。”
姚欣重重地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回去吧。都结束了。”
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陈帆最后看了一眼车站,然后转身,和姚欣一起,一步一步,走进那场细碎而冰冷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霰雪里。
背影,淹没在车站前匆匆的人流和苍茫的天地之间。
胸口那枚戒指,依旧冰凉地贴着皮肤。
而他的心,仿佛也已经被这寒冷的天气,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