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广场的喧嚣，被一层细密冰霰织成的、沙沙作响的幕布隔绝在外，又仿佛顺着耳道钻进颅骨，在里面持续不断地低鸣。陈帆被姚欣半搀扶着，机械地迈动双腿，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软的、吸饱了冰冷雨水的棉絮上。视野边缘是晃动模糊的人影、车辆和灰蒙蒙的建筑轮廓，核心却是一片空洞的、持续回放刚才那一幕的白光——林小雨侧头，目光扫过，移开，毫无波澜，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漠视。比憎恨更彻底，比遗忘更锋利。
胸口那枚戒指，从灼烫的幻痛，逐渐沉淀为一种恒定而沉重的冰凉，像一块嵌入血肉的异质金属，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细微的、绵长的钝痛。它不是纪念，是烙印。不是信物，是刑具。
回程的出租车里，暖气开得很足，车窗上凝结了一层白蒙蒙的雾。姚欣报了学校地址，便沉默地坐在陈帆旁边。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他们一眼，或许是见惯了车站送往迎来各色面孔，并未多问，只是拧开了收音机，流淌出某首年代久远、旋律舒缓却略带伤感的粤语老歌。
陈帆侧头看着窗外。雾气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斑驳晃动的色块和光影。这样挺好，他想。什么都看不清，就像他此刻对未来的感知。歌里女声哀婉地唱着“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面部僵硬的肌肉，形成一个古怪而苦涩的抽搐。
珍重？谁来珍重？他又该如何珍重？
放下愁绪？那早已不是愁绪，是嵌在骨缝里的寒冰，是沉在胃袋里的铅块。
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平稳行驶。姚欣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伸手，用力握了握陈帆放在膝盖上、依旧微微颤抖的手。那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朋友间无需言说的支撑力道。陈帆没有回应，也没有抽开，只是任由那点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杯水车薪地对抗着体内无边的寒冷。
回到学校，冰霰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地面湿漉漉的，残留着未化尽的白色颗粒，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校园里行人多了些，但大多步履匆匆，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一切都笼罩在冬日特有的、了无生气的灰调里。
宿舍里，赵峰和陈夏衍都在。看到陈帆和姚欣回来，陈夏衍从游戏中抬起头，随口问了句：“这么早回来了？不是说送人？” 赵峰则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尤其看到陈帆那张惨白失神、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的脸，立刻闭上了嘴，眼神询问地看向姚欣。
姚几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示意别问。
陈帆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自己床前，脱下沾了湿气的羽绒服，也没挂，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他爬上床，拉开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面朝墙壁，蜷缩成一团。
一个明确的、拒绝交流、拒绝世界的姿态。
姚欣对着赵峰和陈夏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让他自己待会儿。”
宿舍里重新陷入安静，只有陈夏衍刻意调低了音量的游戏背景音，和键盘鼠标轻微的敲击声。但这安静不同于往日的自然，而是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近乎屏息的凝滞感，仿佛空气中悬浮着看不见的、易碎的玻璃碴。
被窝里并不温暖，反而因为刚才外出的寒气未散，带着一股阴湿的凉意。陈帆紧闭着眼睛，黑暗却并非安宁。林小雨最后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以慢镜头的形式在他脑海中重播、定格、放大。那双曾经盛满笑意、狡黠或专注的眼睛，看向他时，只剩下空茫，空茫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反射不出任何属于他的倒影。
“她看见我了……然后，就像没看见一样。”
这句话在他心里反复碾磨，每碾磨一次，就带下一片血肉。他宁可看到她愤怒地冲过来给他一耳光，宁可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咒骂，那样至少证明他还在她心里占据一个位置，哪怕是负面的。可漠视……那是彻底的删除，是人格意义上的抹杀。他在她那里，已经失去了作为“陈帆”这个独特个体的任何意义，沦为了背景噪音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杂音。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伤她太深，深到连恨的情绪都已被透支、被碾碎，只剩下彻底的心灰意冷吗？还是因为她真的已经向前看了，把他和那段过去，像清理画板上失败的草图一样，用刮刀彻底铲除，不留痕迹？
无论是哪种，都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和自厌。他像个小丑，上演了一出自以为悲情深刻的送别戏码，而唯一的观众，却早已离席，甚至未曾注意到舞台上的动静。
被窝里的空气渐渐变得混浊，带着他自己的呼吸和泪水的咸涩气息。他感到窒息，却不愿掀开被子。外面的世界太亮，太真实，太充满她已离去而他必须继续苟活的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听到宿舍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的声音，大概是姚欣他们出去了，或许是去吃饭，或许是给他留出绝对安静的空间。
绝对的安静降临。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咚。咚。咚。每一下，都牵扯着胸口那枚冰凉的戒指。
就在他以为会一直这样沉溺在黑暗和痛苦中直到意识涣散时，一阵清晰而持续的振动声，穿透被褥的阻隔，传了进来。
是他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
他不想理会。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事，他都不想面对。
但振动固执地持续着，一遍，两遍，三遍……不是电话，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谁会在这个时候打视频？姚欣？不会，他刚出去。家里？通常只会打电话。沈薇？苏婷？
苏婷这个名字闪过脑海时，他的心脏条件反射般漏跳了一拍。一股混杂着逃避、愧疚、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期待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他今天这副鬼样子，怎么接视频？可那振动声像某种执着的召唤，不肯停歇。
终于，在振动快要自动结束时，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从挂在椅背上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果然是：苏婷。
他盯着那两个字，呼吸急促起来。接？还是不接？他现在的状态糟透了，声音肯定嘶哑，眼睛红肿，表情大概比鬼还难看。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可是，如果不接，她会怎么想？会不会担心？会不会……就此不再联系？
那股“不想失去”的微弱执念，压过了狼狈和羞耻。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但立刻将摄像头切换成了后置，对着宿舍空无一人的桌面。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喂？”他开口，声音果然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视频画面里，出现了苏婷那边的场景。看起来是在她的宿舍，背景是贴着淡色壁纸的墙壁和一张整洁的书桌。苏婷的脸没有出现在画面里，只有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小心翼翼：
“陈帆？你……还好吗？”她显然听到了他声音的异常。
“嗯。”陈帆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手机屏幕上，那里映出她桌面上一个造型可爱的陶瓷杯，杯沿似乎还有一点没擦干的水渍。这种日常的、属于她的细节，此刻看来竟有一种奇异的、刺痛人心的真实感。“刚睡醒。”他补充了一句苍白的解释。
“哦。”苏婷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背景音里有其他女生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笑声，更衬得她这边的沉默有些尴尬。“那个……今天上午……”
“我去车站了。”陈帆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白。没必要隐瞒，消息是她给的，她大概也能猜到。“看到了。她……也看到我了。”
“她……说什么了吗？”苏婷问，声音很轻。
“没有。”陈帆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失败了，“她什么都没说。就像……没看见我一样。”
电话那头是更长的沉默。他能想象苏婷在屏幕那头微微蹙起眉头，或者抿紧嘴唇的样子。她会怎么想？同情？还是觉得他活该？
“陈帆，”苏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也柔和了一些，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但又不知如何下手的犹豫，“你别太……我知道这很难受。但是……或许这样，对她，对你，都是最好的结束方式。”
最好的结束方式。又是这句话。姚欣说过，现在苏婷也这么说。或许他们都对。可这“最好”的方式，带来的痛苦，为什么如此真实而剧烈？
“我知道。”陈帆机械地回答，目光依然盯着那个陶瓷杯。杯身上绘着一只打盹的猫咪，憨态可掬。那是一种他从未参与、也永远无法触及的、属于苏婷的平静日常。
“你吃饭了吗？”苏婷转移了话题，语气尽量轻松自然，“听你声音好像很累，要不……好好休息一下？或者，吃点热的东西？”
她在关心他。在这种时候。这种关心，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烛火，明明知道靠得太近可能会被风吹灭，或者烫伤自己，却依然忍不住想要汲取那一点点暖意。
“还没。”陈帆说，“姚欣他们……可能给我带了。”
“嗯。那就好。”苏婷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陈帆，周末……如果你不想出去，没关系的。我就是……随口一提。你现在，先照顾好自己，最重要。”
她主动给了台阶下。体贴得近乎疏远。没有追问，没有施压，只是把选择权完全交还给他，并提醒他“照顾自己”。这反而让陈帆心里那点混乱的悸动和愧疚更加翻腾。她越是懂事，越显得他之前的摇摆和此刻的狼狈不堪。
“苏婷，”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认真，“谢谢。”
谢谢什么？谢谢她告诉他消息？谢谢她此刻的关心？还是谢谢她……没有在他最糟糕的时候，转身离开？他自己也说不清。
视频那头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传来苏婷轻轻的声音：“不用谢。那……你先休息吧。我挂了？”
“好。”
“拜拜。”
“拜拜。”
视频通话结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陈帆自己模糊而憔悴的倒影。他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坐了许久，直到手臂发酸。
苏婷的态度，像一团温吞的迷雾。没有因为林小雨的彻底离开而显得急切，也没有因为他明显糟糕的状态而退缩。她就在那里，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关心，等待着他自己从泥潭里爬出来，或者……彻底沉没。
这感觉并不轻松。这像另一种形式的压力，一种他必须尽快“好起来”才能不负对方善意的压力。可他现在，连“好起来”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他将手机扔到一边，重新躺下，但这次没有蒙头。他睁着眼，看着上铺床板复杂的木纹。宿舍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寂静得能听到暖气管道里水流过的呜咽。
“吱呀——”
宿舍门被轻轻推开。不是姚欣他们回来的那种动静。陈帆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生。个子很高，身材匀称，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羽绒服，围巾随意地搭在肩上，头发打理得很清爽。他长得挺英俊，鼻梁高挺，眉眼深邃，但此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平静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意味，扫视着宿舍内部，最后落在了靠在床上的陈帆身上。
那目光并不凶狠，也没有敌意，但非常直接，甚至可以说有些锐利，像在评估什么。陈帆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皱起眉，撑着坐起身。
“找谁？”陈帆问，声音因为之前的情绪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更加干涩。
男生没有立刻回答，又看了他两秒，才开口，声音是那种偏低沉的、很有质感的男中音，语气平淡：“陈帆？”
陈帆心头一凛。他不认识这个人。“我是。你是？”
男生迈步走了进来，反手带上门，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走到宿舍中间，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目光在陈帆桌面上那个没动的炒饭塑料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重新看向陈帆。
“周明宇。”他简单地报上名字，没有多余的自我介绍，“美院油画系的。林小雨的朋友。”
美院。油画系。林小雨的朋友。
这几个关键词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陈帆刚刚因为与苏婷通话而略微松弛的神经。他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警惕地看着这个自称周明宇的不速之客。林小雨的朋友？他从未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至少没有特别提起过这样一个看起来气质出众的男性朋友。是普通同学？还是……更亲密的关系？这个念头让他胃部一阵不舒服的紧缩。
“有事吗？”陈帆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他不确定对方来意，但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一个林小雨的“朋友”找上门，总不会是来安慰他的。
周明宇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姿态放松，但眼神依旧锐利。“今天上午，你去火车站了。”他陈述道，不是疑问句。
陈帆心头一沉。他怎么知道？沈薇告诉他的？还是……林小雨告诉他的？后一种可能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又怎么样？”陈帆挺直了脊背，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尽管他此刻内心虚弱得像一张纸。
“不怎么样。”周明宇的语气依然没什么波澜，“我只是好奇，想来看看，让小雨那么难过、甚至需要远走他乡来逃避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陈帆最痛的地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愤怒、羞耻、痛苦，各种情绪在胸腔里炸开。
“你……”他张了张嘴，却因为情绪过于激烈而一时失语。
周明宇向前走了一步，离床铺更近了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才清晰地映出某种冷意，和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看起来，”周明宇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也不过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