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此。”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刻骨的寒意，砸在陈帆的耳膜上，又顺着神经一路灼烧到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周明宇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写满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脸。
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四肢百骸冰凉的麻木和一种被彻底踩踏尊严的狂怒。这个陌生人，这个自称林小雨朋友的人，凭什么闯进他的宿舍，用这种眼神看他，用这种语气评价他？他了解什么？他知道他和林小雨之间发生过什么吗？他知道他此刻正在承受怎样的煎熬吗？
“滚出去。”陈帆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凶狠。他撑着手臂，想要下床，身体却因为情绪激动和长时间的虚弱而有些发软。
周明宇站在原地没动，甚至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这就受不了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更显刻薄，“让一个女孩子承受那些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受不受得了？”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陈帆最不愿被触碰的伤疤上。他眼前发黑，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枚戒指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冰冷坚硬，几乎要嵌入他的骨头里。他想反驳，想嘶吼，想质问周明宇到底知道多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他。但无尽的愧疚和自知理亏，像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除了粗重的喘息，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我……我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评判！”陈帆最终挣扎着低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挣扎。
“外人？”周明宇挑了挑眉，那双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或许吧。但至少，在她需要朋友的时候，我这个‘外人’在旁边。而不是像某些人，一边享受着她的好，一边在背后搞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见不得光的小动作。这显然是在指苏婷，指那些暧昧的聊天和雨夜的电话。陈帆的脸颊火烧火燎，羞愤欲死。周明宇知道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多。是林小雨告诉他的？她把那些最不堪的细节，都告诉了这个“朋友”？
这个认知比周明宇的当面羞辱更让他痛苦。这意味着在林小雨心里，周明宇是一个可以倾诉如此隐私伤痛的人，其地位远非普通朋友可比。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嫉妒，这种他以为在彻底失去林小雨后已经不会产生的情绪，竟然在此刻，混杂着羞愧和愤怒，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帆放弃了争辩，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替她来教训我？如果是后者，你动手吧。我保证不还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
周明宇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冰冷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某种东西取代。他没有动手，甚至向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我没兴趣动手，也没兴趣看笑话。”周明宇的语气恢复了一些之前的平淡，但依旧没有温度，“我只是来看看。看看一个能让她那样骄傲又敏感的人，伤到那种程度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现在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陈帆苍白憔悴、胡子拉碴的脸，扫过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混乱。
“说真的，陈帆，”周明宇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你现在这样子，除了自我感动和自我折磨，还有什么意义？小雨已经往前走了。她选择用画画、用离开来消化这一切。你呢？你就打算一直烂在这里？烂在愧疚里？烂在……对另一个女生的摇摆不定里？”
“另一个女生”几个字，像针一样扎了陈帆一下。他猛地抬头：“这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的事。”周明宇承认得很干脆，“但关小雨的事。哪怕她不想再提，哪怕她装作不在意，你这边任何拖泥带水、不清不楚的状态，对她都是一种潜在的打扰。你明白吗？”
陈帆愣住了。周明宇的话，角度刁钻，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思绪的某个角落。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对于苏婷那点暧昧的纠结中，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他任何不干脆、不彻底的状态，都可能成为林小雨未来某天偶然听闻时，心头又一次细微的刺痛。即使她已走远，即使她已漠视。
他要继续成为她记忆里一个模糊而负面的、甚至可能牵扯出后续麻烦的阴影吗？
“我……”陈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周明宇的话，虽然难听，却戳中了一个他不敢深想的事实。
“我今天来，不是替她原谅你，也不是来当什么人生导师。”周明宇的语气重新变得冷淡疏离，“我只是以一个旁观者，一个……算是关心她的人的身份，告诉你：如果你对她还有一点点残存的、哪怕只是愧疚层面的在意，那就请你像个男人一样，要么彻底沉沦到谷底别再出来碍眼，要么就爬起来，把自己那一摊子烂事收拾干净，然后——离她的生活，越远越好。”
说完，周明宇不再看陈帆，转身，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没有发出太大响声，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将刚才那场短暂而尖锐的对峙，隔绝在外。
宿舍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陈帆僵坐在床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周明宇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锉刀，在他心头反复拉锯。痛，尖锐的痛，但痛过之后，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是啊，他在干什么呢？沉浸在自怜自艾里，对苏婷那边又剪不断理还乱。他口口声声说愧疚，说痛苦，可他的行为，除了自我折磨，除了让关心他的人担心，除了可能给已经远走的林小雨留下一个更加不堪回首的背影，还有什么建设性意义？
周明宇说他“烂在这里”。这个词很难听，但……或许是对的。
他像一滩不愿干涸的烂泥，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却还奢望着能开出新的花，或者至少，有人能记得他曾是泥土。
多可悲。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脸。掌心下，皮肤冰凉。没有眼泪。眼泪好像已经在车站流干了，或者被刚才周明宇那番话冻结在了眼眶里。
就在这时，宿舍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是姚欣，手里提着两份新的打包袋，热气从袋口氤氲出来，带着食物的香味。他看到陈帆坐在床上捂着脸的样子，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看到陈帆对面空荡荡的、明显有人站过的位置，眉头皱了起来。
“刚才……谁来过？”姚欣问，语气里带着警惕。他离开时陈帆还蒙着头，回来却发现他坐了起来，状态似乎更不对了。
陈帆放下手，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死寂般的平静。“一个叫周明宇的。美院的。林小雨的朋友。”
“周明宇？”姚欣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捕捉到了“美院”和“林小雨的朋友”，脸色立刻变了，“他来找你？干什么？找你麻烦？”他快步走过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上下打量着陈帆，似乎想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陈帆摇摇头，声音空洞，“就是……说了些话。”
“说什么了？”姚欣追问，语气有些急。他不放心任何与林小雨有关的人在这种时候接近陈帆，尤其是这种不请自来的。
陈帆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那些话，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复述。最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他说，我不过如此。说我烂在这里，除了自我感动，没别的意义。让我……要么彻底烂掉，要么爬起来收拾干净，离林小雨的生活远点。”
姚欣听完，脸色一阵变幻，先是愤怒：“他凭什么这么说？！他算老几！”随即看到陈帆眼中那死寂的平静，愤怒又变成了深深的担忧和无力。“陈帆，你别听他的！他懂什么？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他说得对。”陈帆抬起头，看着姚欣，眼神里有一种让姚欣心惊的、近乎认命的清醒，“姚欣，我就是在烂在这里。我除了难受，除了让你和赵峰他们担心，除了……可能还在无意中打扰着已经离开的人，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不是这样的！”姚欣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试图把他从那种颓丧中摇醒，“你只是需要时间！失恋啊，这么大的事，谁不需要时间恢复？陈帆，你别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几句话就打垮了！”
“不是打垮。”陈帆轻轻拨开姚欣的手，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是……点醒了。我一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难受。现在有人告诉我，我这样很难看，很没用，而且……可能还会影响到别人。”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他说得对。我得……做个选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姚欣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帆的状态很不对劲，不是之前的崩溃痛哭，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抽离了所有情绪的沉寂。这种沉寂，比哭泣更让人担心。
“你先别想那么多。”姚欣试图安抚，将还温热的打包袋推到他面前，“先把饭吃了。你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身体垮了，就真什么都做不了了。”
陈帆看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袋子，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慢慢挪到桌边，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份简单的西红柿鸡蛋盖饭。他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机械地吃了起来。味道很淡，但他吃得很认真，仿佛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
姚欣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心里沉甸甸的。周明宇的出现和那番话，显然对陈帆造成了某种冲击，但这种冲击导向何方，是好是坏，他完全无法预测。
陈帆安静地吃着饭，脑子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周明宇的话，像刺骨的寒风，吹散了一些迷雾，也让他看到了自己一直回避的、丑陋的现状。
收拾干净。离她的生活远点。
这意味着什么？
对林小雨，他除了彻底消失，不再以任何形式（哪怕是愧疚的、忏悔的形式）出现在她可能感知的范围内，还能做什么？他连道歉的资格都没有。
那苏婷呢？
“收拾干净”……是指要和苏婷也做个了断吗？因为那段关系开始得不光彩，因为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开始新感情的心力和资格？还是指，他必须厘清自己的心意，要么彻底远离，要么……以一个新的、干净的姿态去面对？
他不知道。一想到要主动去处理与苏婷的关系，无论是断是续，他都感到一阵恐慌和无力。那意味着他要再次直面自己的卑劣和混乱，要做出可能伤害另一个人，或者再次让自己陷入不可预知境地的决定。
但周明宇说得对，他不能一直这样“烂”着。这不公平。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饭吃完了一半，他放下了筷子。胃里有了食物，带来一丝虚浮的暖意，但心依旧冰冷。
“姚欣，”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帮我个忙。”
“你说。”姚欣立刻坐直身体。
“帮我打听一下，美院油画系，是不是有个叫周明宇的。他……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帆说，目光没有聚焦，“还有，他和林小雨……到底熟到什么程度。”
姚欣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我去问。我有同学认识美院的人。”他犹豫了一下，问，“你打听这个……是想？”
“没什么。”陈帆垂下眼帘，看着碗里剩下的饭菜，“就是想知道。”
他想知道，在林小雨最后那段痛苦的日子里，是谁陪在她身边。他想知道，那个能让她倾诉一切、并且有底气来“审视”他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他想知道，自己输掉的，到底是什么。
这或许是一种自虐，但他需要知道。需要一些具体的东西，来填充那被“漠视”后留下的、巨大的、虚无的空洞。
姚欣看着他平静外表下隐隐透出的偏执，心中不安更甚，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好，我尽快问问。”
陈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上是与苏婷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今天视频通话前，他发的那个「知道了」。
他盯着苏婷的头像，那只俏皮的猫咪仿佛在安静地看着他。
收拾干净。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良久，终于开始打字。速度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重。
「苏婷，周末你有空吗？有些话，我想当面跟你说清楚。」
点击发送。
信息送达的提示很快出现。没有立刻回复。
陈帆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一场无声的、漫长的寒冬，似乎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一场或许更加艰难的对峙与抉择，正在他内心，悄然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