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像一个被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咚的一声闷响后，只留下一圈圈缓慢扩散的、不安的涟漪，随即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没有立刻的回应，屏幕暗下去，映出陈帆自己模糊而紧绷的侧脸。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无形地拉长，与窗外渐渐稠密起来的、细雪般的冰晶同步，悄无声息地堆积着令人窒息的静默。
姚欣已经起身，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压低声音开始联系他在美院的人脉。阳台的门没有关严，断续传来他询问的只言片语和冬夜寒风的呜咽。赵峰和陈夏衍似乎察觉到了宿舍里不同寻常的低压气氛，一个戴着耳机把视频音量调到最低，另一个干脆早早爬上了床，面朝墙壁假装睡觉，却时不时传来轻微的翻身声。
陈帆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在轻微颤动，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发给苏婷的那条消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骨血里剥离出来的，带着决绝的痛意和茫然的试探。“当面说清楚”——说什么？怎么说？是说“对不起我们不该开始”，还是说“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整理好自己”，抑或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那团乱麻的其他可能？
周明宇的话像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回响：“收拾干净……离她的生活远点。”这“收拾干净”，是否包括彻底斩断与苏婷之间这缕始于不堪、此刻又暧昧未明的联系？他厌恶自己此刻仍在为苏婷可能的回复而心跳加速、掌心微潮，这仿佛印证了周明宇对他“摇摆不定”的指控。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微弱地抗辩：苏婷是无辜的，她只是在他低落时给了他一点光亮，难道他连这点温暖也要亲手掐灭，以完成某种自我惩罚式的“干净”？
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像有钝器在颅骨内侧缓慢敲击。他抬手用力按着太阳穴，指尖冰凉。
阳台的门被拉开，姚欣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脸色有些凝重。他看了一眼依旧闭目僵坐的陈帆，又看了看假装不在意的赵峰和陈夏衍，走到陈帆身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声音压得很低：
“问到了。”
陈帆倏地睁开眼，看向姚欣。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带着一种近乎饥渴的、等待审判般的急切。
姚欣被他眼中的神色刺了一下，抿了抿唇，才继续道：“周明宇，美院油画系大三，算是他们系的风云人物吧。专业很强，拿过不少奖，听说已经被某个知名画廊关注了。家境好像也不错。人……挺傲的，但也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在美院口碑还行，说他虽然眼光高，但对真正有才华的人很尊重。”
风云人物。专业强。家境好。傲。尊重有才华的人。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石头，投入陈帆心湖，激起沉重的水花。这和他模糊的想象有些吻合，却又更加具体、更加……令人自惭形秽。这样一个耀眼的、走在通往成功坦途上的人，是林小雨的朋友。在他陈帆因为懦弱和欺骗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时候，林小雨身边站着的是这样的人。
“他和林小雨……”陈帆喉咙发紧，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关系怎么样？”
姚欣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明显的为难和担忧。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还是选择如实相告：“听我那同学说，他们关系……确实挺好的。周明宇好像很欣赏林小雨的画，觉得她有灵气，也肯下苦功。林小雨申请的那个去北京的封闭集训，据说周明宇还帮忙推荐过，或者至少提供过一些信息和建议。平时……在一些艺术沙龙或者画展上，也有人见过他们一起出现，讨论作品什么的。”
欣赏。有灵气。帮忙推荐。一起出现。讨论作品。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幅陈帆完全陌生、却又合理得让他心碎的图景——两个志同道合、在共同领域里彼此欣赏、能够进行深度交流的年轻人。这和他与林小雨之间，除了日常陪伴和浅层关心外，似乎缺乏更深层次精神共鸣的关系，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难怪……难怪林小雨能那么快、那么决绝地转身离开。除了他的伤害，或许也因为，她的世界里，本就有着更广阔的天空和更契合的同行者。他陈帆，可能从来就不是她精神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只是恰好在某个阶段，填补了陪伴的空缺。
这个认知带来的痛苦，甚至超过了被漠视。那是一种根基被彻底撼动、过往被全盘否定的虚无感。他以为的珍贵爱情，在另一个维度上，可能如此脆弱和……微不足道。
“还有吗？”陈帆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姚欣观察着他的脸色，犹豫着，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我那同学还说……只是传言，不一定准……说周明宇可能对林小雨……有点那个意思。但也只是猜测，因为周明宇那个人，对谁都挺有距离感的，也没见他真的和哪个女生特别亲近过。而且林小雨一直有男朋友，就是你……所以，可能也只是出于对才华的欣赏吧。”
可能有点那个意思。
只是猜测。
出于对才华的欣赏。
这几句话，像最后几根稻草，压垮了陈帆心里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难听，肩膀微微耸动。难怪……难怪周明宇会专门跑来，用那种审视和鄙夷的眼神看他，说出那些尖锐刺耳的话。那不仅仅是一个朋友出于义愤的指责，那里面，或许还掺杂着一个潜在竞争者、一个自认为更配得上林小雨的“欣赏者”，对失败者的蔑视和……宣告。
他笑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在周明宇那样的人面前，他的欺骗，他的摇摆，他的痛苦沉沦，显得多么低级、多么不堪入目。周明宇站在高处，用才华和前景作为筹码，冷静甚至不屑地评价着他这只陷在泥潭里、连自己感情都处理不好的可怜虫。
笑声戛然而止。陈帆用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破碎的喘息。不是哭，只是一种窒息般的痛苦。
姚欣看着难受，用力拍着他的背：“陈帆！陈帆你别这样！那些都是传言！不一定真的！就算真的又怎么样？林小雨现在已经离开了，这些都过去了！你现在要想的是你自己！”
他自己？他自己还有什么可想的？一团糟的学业，破碎的感情，朋友的担忧，陌生人的鄙夷，还有对另一个女孩无法厘清的亏欠和悸动。他像一颗脱离了轨道的流星，除了燃烧殆尽，似乎看不到别的归宿。
就在这时，被他扔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微信新消息的提示。
陈帆的身体瞬间僵住，捂着脸的手指微微分开一条缝，目光透过指缝，死死盯住那亮起的屏幕。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狂乱的节奏撞击着胸腔。
是苏婷。
姚欣也看到了，神情复杂，没有出声。
陈帆慢慢放下手，脸上还残留着痛苦扭曲的痕迹，但眼神却死死锁住手机。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点开了消息。
苏婷的回复，很简单：
「好。周六下午三点，学校南门那家“时光胶囊”咖啡馆，可以吗？」
没有问他具体要说什么，没有流露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接受了邀约，并给出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一如既往的简洁，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时光胶囊”咖啡馆。他知道那里，环境安静，氛围怀旧，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她选在那里，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
陈帆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周六下午三点。还有两天时间。
两天。他需要用这两天，想清楚到底要说什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是彻底了断，还是……尝试整理出一个新的开始？无论哪种，都需要他拿出他此刻极度匮乏的勇气和清晰。
他缓缓打字回复，只有一个字：
「好。」
发送。对话再次陷入沉寂。
他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源头。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夜色已经彻底浓稠，细密的冰晶在路灯的光晕中飞舞，无声无息，却执着地覆盖着这个世界。校园里的路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显得迷离而寂寥。
“姚欣，”陈帆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陪我出去走走吧。就现在。”
姚欣愣了一下，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其实是冰晶），有些犹豫：“外面很冷，还下着……”
“就现在。”陈帆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需要寒冷，需要这铺天盖地的、安静的冰冷，来冻结脑子里那些沸腾的、互相撕扯的念头。他需要在这无人清醒的雪夜里，走一走，想一想，或者，什么都不想。
姚欣看着他眼中的固执，最终叹了口气，站起身：“好，我去穿外套。”
两人裹紧衣物，走出温暖的宿舍楼。冰晶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瞬间融化，留下细微的、持续的凉意。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校园里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路灯伫立在风雪中，像沉默的守卫。
他们沿着平时熟悉的小路慢慢走着，没有说话。冰晶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白了头。世界被一种单调的、沙沙的落雪声笼罩，除此之外，万籁俱寂。这种寂静不同于宿舍里那种小心翼翼的氛围，而是一种浩瀚的、自然的、令人心神稍定的安宁。
陈帆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那寒意顺着气管一路蔓延到肺叶，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周明宇的话，苏婷的回复，林小雨漠然的眼神，还有自己内心那片废墟……这一切，在这漫天冰冷的静谧中，似乎被暂时封存、压低了音量。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跟着本能，在熟悉的校园里绕圈。经过图书馆，经过操场，经过他们曾经喂猫的花园——如今只有积雪覆盖着枯草的轮廓。
最后，他们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片僻静的小湖边。湖面应该已经完全被冰覆盖了，在夜色和雪幕下，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泛着微光的白色平面，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陈帆在湖边那张熟悉的长椅上坐下，木条上已经积了雪，他也没有拂去，就这么直接坐了下去。刺骨的冰凉瞬间穿透衣物，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姚欣站在他旁边，没有坐，只是默默陪着他。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越来越大的冰晶风雪中，面对着一片封冻的湖面，像两尊渐渐被白色覆盖的雕塑。
时间流逝。雪（冰晶）渐渐在地面堆积起来，世界变得更加纯净，也更加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陈帆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雪声吞没：
“姚欣，我是不是……特别差劲？”
姚欣转过头，看着好友被雪染白的头发和低垂的侧脸，心中酸楚。他想说不，想安慰，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诚实地、也是沉重地说：
“陈帆，人都会犯错。有些错……比较大，伤害了别人，也困住了自己。但差劲不差劲，不是由一次错误，或者由某个外人来定义的。是你自己，以后怎么走，来定义的。”
以后怎么走。
陈帆咀嚼着这几个字。以后……他还有“以后”吗？一个背着愧疚、带着伤痕、前方迷雾重重的“以后”？
他看着湖面那片朦胧的白，忽然想起周明宇说的“要么彻底烂掉，要么爬起来收拾干净”。
烂掉，似乎很容易。就像现在这样，沉溺在痛苦和自厌里，让时间慢慢把一切腐蚀。
爬起来……那该有多难。
但姚欣还在他身边，在这冰天雪地里陪着他挨冻。苏婷还在等他周六下午三点的“说清楚”。甚至那个周明宇，都用他冷酷的方式，逼他看向自己不堪的现状。
他好像……连“彻底烂掉”的自由，都没有了。
一片冰晶落在他睫毛上，瞬间融化，流下一道冰凉的痕迹，像眼泪。
他慢慢抬起手，隔着厚厚的衣物，按在胸口。那枚戒指，依旧在那里，冰凉，坚硬。
他曾经以为那是爱情的象征，后来以为是罪行的烙印。现在，它或许只是一个冰冷的坐标，标记着他人生中一次惨烈的失格和坠落。
而从这个坐标出发，他该走向何方？
风雪更急了些，呼啸着掠过湖面，卷起细碎的雪沫。远处宿舍楼的灯火，在雪幕中显得温暖而遥远。
陈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一种下定某种决心后的、沉重的平静。
“回去吧。”他对姚欣说，“太冷了。”
姚欣看着他，点了点头。两人转身，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温暖而嘈杂的、属于现实和人间的灯火走去。
背影很快被纷纷扬扬的、无声落下的冰晶所模糊，融入这片寒冷而洁净的雪夜。
而在陈帆心中，一场无声的、或许更加激烈的风雪，才刚刚开始酝酿。
周六下午三点。“时光胶囊”咖啡馆。
他需要在那里，给出自己的答案。对自己，对苏婷，或许也是对那段彻底逝去的、属于林小雨的过往。
而此刻，他只想先回到那暂时可以躲避风雪的屋檐下，在寒冷浸透骨髓之前，获得一点点喘息之机。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覆盖一切。也暂时地，掩埋了一些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