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或者说,那场持续了整夜的、细密坚硬的冰晶霰——在黎明前终于停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渐渐稀疏,最后只剩下零星的颗粒,被晨风卷着,不甘心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微弱而执着的余韵。天色并未因此放晴,云层依旧厚重低垂,呈现出一种压抑的、均匀的铅灰色,将晨光过滤得冷淡而稀薄。地面、屋顶、光秃的枝桠,都覆盖着一层不算厚实、却异常板结的白色,不是蓬松的雪被,更像是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石膏,在灰白天光下泛着生硬的光泽。
寒冷并未因降雪的停止而减弱,反而因为空气湿度的增加,透出一种更加刺骨的、沁入骨髓的阴湿。那是冬日最令人厌恶的天气之一,没有暴风雪的酣畅淋漓,也没有晴空万里的干爽凛冽,只有一种黏腻的、无所不在的冷,渗透进每一道砖缝,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也渗透进陈帆醒来时依旧昏沉滞重的心绪。
他是被冻醒的。昨夜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思绪纷乱,和衣躺下,被子只草草盖了一半。此刻半边身子都是冰凉的,关节僵硬,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动了动,感受到被窝里那点可怜的暖意与自己身体散发的寒气交织对抗,最终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宿舍里暖气供应着,但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水雾,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僵硬的世界。姚欣的床铺已经空了,被子叠得整齐。赵峰还在睡,发出轻微的鼾声。陈夏衍床上有动静,大概也醒了,正窸窸窣窣地摸索手机。
陈帆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昨夜雪地里的行走,周明宇尖锐的话语,姚欣沉重的陪伴,还有……苏婷那条平静约定地点的回复,像褪色但清晰的胶片,一帧帧在他疲惫的脑海里闪过。胸口那枚戒指,隔着睡衣,传来恒定的、熟悉的冰凉感。它不再像最初那样带来灼痛或尖锐的提醒,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背景噪音般的存在,仿佛已经成为他身体结构的一部分,一个无法移除的、沉默的附件。
他低下头,手指隔着衣料,无意识地摸索着那枚戒指的轮廓。圆形,光滑,内侧粗糙的刻字早已被皮肤磨得难以辨认。C&L。一个曾经象征着连接与可能的符号,如今只是一个冰冷的、略带讽刺的金属环。周明宇要他“收拾干净”。这个戒指,算不算需要被“收拾”的一部分?他该摘下它,扔进那个装满了过去遗物的纸箱深处,彻底埋葬吗?还是继续戴着,作为一种自我惩罚的徽记,一个时刻提醒自己曾如何卑劣与失败的烙印?
他不知道。摘下,似乎意味着某种逃避或故作洒脱;戴着,又像是沉溺于自虐式的表演。无论哪种选择,都显得虚伪而无力。
他最终没有动它,只是收回手,起身开始洗漱。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镜子里的脸依旧憔悴,眼下的青黑像是用淡墨晕染开的阴影,但眼神里昨夜那种濒临崩溃的激烈和死寂的平静都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即将到来的“咖啡馆会谈”的紧张。
今天周五。明天下午三点。
倒计时已经开始。
上午的课,陈帆去了。没有再选最角落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姚欣旁边。他依旧听得不甚专心,笔记本上的字迹潦草断续,像心事重重的人留下的慌乱脚印。但至少,他人在那里,目光偶尔会跟随教授移动,不再完全沉浸在与外界隔绝的真空里。
课间,姚欣低声问他:“好点了吗?”
陈帆“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被积雪半掩的枯草地上。“明天下午……”他顿了顿,“我去见她。”
姚欣点点头,没有多问“她”是谁,也没有追问“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需要我陪你过去吗?在外面等你?”
“不用。”陈帆摇头。这是他自己的战争,必须独自面对。“我自己可以。”
姚欣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更多确定的痕迹,但最终只是说:“好。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
中午,他们一起去了食堂。人声鼎沸,饭菜的热气混合着各种气味,形成一种喧闹而充满生命力的背景。赵峰和陈夏衍也在,四个男生围坐一桌。赵峰似乎刻意想活跃气氛,讲着系里刚听来的某个老师的趣闻。陈夏衍配合地发出夸张的笑声。姚欣偶尔接一两句。陈帆沉默地吃着饭,但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完全游离,他会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甚至极轻微地点一下头,表示他在听。
这是一种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但姚欣捕捉到了。那不像是一种真正的“好转”,更像是一种……“功能恢复”。就像一台严重受损的机器,经过强制重启和最基本的维护后,开始勉强执行一些最基础的程序指令:进食,上课,回应同伴的对话。内在的核心是否依然破碎,操作系统是否依旧混乱,无人知晓。
饭后回宿舍的路上,积雪开始融化。阳光始终没有穿透云层,但气温似乎回升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足以让板结的白色表层变得潮湿、松软,边缘开始出现蜂窝状的孔洞,渗出浑浊的雪水。路面变得泥泞湿滑,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反射着天光的、肮脏的水洼。枯萎的草茎从融化的雪下露出头,湿漉漉地贴在泥土上,显得更加颓败。一种冬末春初特有的、万物尚未复苏却已开始朽坏的气息,弥漫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融雪的过程,比下雪时更加狼藉,更加不堪。仿佛一夜之间精心敷上的、暂时掩埋了所有污垢的白色面具,正在被缓慢而无情地揭下,露出底下原本的、混杂着枯枝败叶和泥泞的现实。
陈帆看着脚下被踩得污浊不堪的雪泥,心头掠过一丝无端的联想。他的内心,是否也正经历着类似的“融雪”?那些试图用麻木和逃避暂时覆盖的丑陋真相、愧疚痛苦,是否也正在某种无形的温度(或许是周明宇的刺痛,或许是姚欣的陪伴,或许是即将到来的面对)下,开始消融、暴露,变得更加泥泞难行?
下午没有课。陈帆回到宿舍,没有立刻爬上床。他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脑。屏幕上是他之前打开又关掉无数次的编程作业界面, deadline 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缓慢但坚定地逼近。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无论是感情,还是学业。周明宇鄙夷地说他“烂在这里”。学业上的“烂掉”,大概也是其中一部分。
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强行按捺下去,开始专注地阅读作业要求,尝试理解那些复杂的算法逻辑。起初很艰难,注意力像受惊的鸟雀,稍不留神就飞散到别处——林小雨漠然的眼神,苏婷平静的回复,戒指冰凉的触感……但他逼迫自己收回心神,一遍遍研读那些冰冷的代码和说明。渐渐地,那种纯粹逻辑的世界,开始显现出它固有的、排除情感的秩序之美。一个bug的定位,一个算法的优化,一个功能的实现,都有其清晰的路径和确切的反馈。这与他情感世界里那团斩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形成了残酷而诱人的对比。
他沉浸进去。键盘敲击声渐渐变得连贯而有节奏。窗外的天光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下去。
姚欣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陈帆微微蹙着眉,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移动,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久违的、属于“学生陈帆”的专注,尽管那专注背后,依旧能看出深深的疲惫和紧绷。
姚欣没有打扰他,悄悄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自己桌前坐下。宿舍里很安静,只有陈帆敲击键盘的声音,和陈夏衍戴着耳机看视频时偶尔发出的憋笑声。
这种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陈帆终于解决了一个卡住他许久的难点,长舒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和脖颈。他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路灯昏黄的光晕透过挂着水珠的玻璃窗,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影。
“写完了?”姚欣适时地开口,递过来一杯刚倒的热水。
陈帆接过,道了声谢,水温透过纸杯传递到掌心,带来一点真实的暖意。“还没,卡住的地方弄通了。”他喝了一口水,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很舒服。
“慢慢来。”姚欣说,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对了,你让我打听周明宇……又问了点细节。”
陈帆握着纸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姚欣。
姚欣斟酌着措辞:“他确实挺厉害的。听说不仅专业强,眼界也高,对艺术市场的动态很敏感,自己好像也在尝试做一些小型的策展。在美院那边……算是很多低年级学生,尤其是像林小雨这样有潜力但还没完全找到方向的新人,会仰望甚至……求助的对象吧。他帮忙推荐集训,或者给一些专业建议,可能不算太意外。”
仰望。求助。对象。
这些词,再次强调了周明宇与林小雨之间那种建立在共同专业领域上的、可能存在的“引导”与“被引导”的关系。这比单纯的朋友或暧昧,更让陈帆感到一种深切的、属于不同世界的隔膜与无力。他陈帆能给林小雨什么?除了日常的陪伴和一些浅薄的关系,在真正支撑她梦想和未来的领域,他一无所知,也无能为力。而周明宇可以。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激烈的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自惭形秽和某种释然的悲哀。也许,林小雨的离开和漠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背叛,也因为……他们本就走在逐渐分岔的路上?他的欺骗,只是加速了或者说凸显了这种必然的分歧?
“还有,”姚欣观察着陈帆的脸色,继续小心地说,“我同学说,周明宇那个人,性格确实……比较独。有自己的骄傲和标准。他看不惯的人或事,有时候会表现得很直接,不太留情面。所以那天他来找你……”姚欣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周明宇的尖锐,或许一部分源于他的性格,而不仅仅是因为林小雨。
陈帆沉默着。周明宇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来找他,此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周明宇的话,像一面冷酷的镜子,逼他看到了自己不愿面对的狼狈现状。镜子本身是粗糙还是精致,映照的人都不会因此变得好看。
“我知道了。”陈帆最终只是平静地说,将纸杯里剩下的水喝完。温水流进胃里,带来些许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层厚重的寒凉。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还有作业要完成。明天下午三点,还有一场他必须面对、却不知如何是好的谈话。
倒计时的指针,在寂静中滴答作响。窗外的积雪在夜色中继续缓慢消融,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发出单调而清晰的、仿佛计时般的声响。
嗒。嗒。嗒。
每一声,都敲在陈帆紧绷的神经上。
明天,会怎样?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融雪后更加泥泞难行的现实道路上,他必须迈出下一步。
无论那一步,会将他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