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天气,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虚假的温和。铅灰色的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后面一片浑浊的、缺乏热力的惨白阳光。风停了,空气里的寒意似乎被这微弱的光线稀释,变得不那么刺骨,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昨夜未化尽的积雪,在阳光下加速消融,地面一片泥泞湿滑,浑浊的雪水四处横流,反射着破碎的天光,更显脏污不堪。校园里的行人似乎也因为这“好转”的天气而多了些,但大多步履匆匆,神色倦怠,仿佛并未从连日的阴寒中真正复苏。
陈帆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纷乱的思绪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飞蛾,在黑暗的房间里扑腾冲撞。与苏婷见面要说的话,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开场白,可能的回应,不同的走向……每预演一次,就多添一分焦虑和不确定。胸口那枚戒指,在寂静的深夜里,存在感被无限放大,冰凉的触感仿佛渗入了骨髓,提醒着他背负的过去和此刻的挣扎。
上午,他强迫自己起床,洗漱,甚至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看起来不那么颓丧的毛衣。姚欣默默看着他这些近乎仪式性的动作,没有多问,只是在陈帆准备出门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不管怎样,说清楚就好。早点回来。”
陈帆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更多的话。他看了看手机,下午两点半。时间还早,但他不想再在宿舍里待下去,那种等待的焦灼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提前出了门。没有直接去南门,而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融雪后的校园显得格外狼藉,草坪被践踏得泥泞不堪,光秃的树木枝干上滴滴答答落着雪水,像在无声地哭泣。阳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短暂而模糊的光斑,随即又被移动的云层掩盖。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走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线上。路过图书馆,路过操场,路过那片小湖边——湖面的冰层已经开始融化,边缘处露出深色的、浑浊的湖水,像一只渐渐苏醒的、带着不祥预感的眼睛。
最终,他还是提前二十分钟,来到了南门外的“时光胶囊”咖啡馆。
咖啡馆坐落在一排略显陈旧的临街店铺中,门脸不大,装修是那种常见的怀旧工业风,裸露的红砖墙,深色木质桌椅,暖黄色的吊灯,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和泛黄的电影海报。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咖啡醇香、烘焙点心甜腻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阴冷。店里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地分散坐着,低声交谈,或对着笔记本电脑专注工作。背景播放着舒缓慵懒的爵士乐,音量恰到好处,既营造了氛围,又不至于打扰谈话。
陈帆在门口略微停顿,目光迅速扫过店内。靠窗的一个卡座里,苏婷已经坐在那里了。
她穿着浅米色的高领毛衣,外套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安静。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似乎是奶茶。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甚至比陈帆预想的要更加平静从容。
陈帆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泛起的干涩和莫名的恐慌,迈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苏婷,她抬起头,目光与陈帆对上。那一刻,陈帆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复杂的情绪掠过——似乎有担忧,有关切,有某种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疏离?但这一切都消失得很快,快到陈帆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的错觉。她的脸上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惯常的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来了?坐吧。”她的声音很自然,听不出太多波澜。
陈帆在她对面坐下,位置靠着墙,有些局促。服务生很快过来,他胡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甚至没听清具体是什么品类。服务生离开后,狭小的卡座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背景音乐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沉默。
陈帆双手放在桌下,无意识地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垂着眼,不敢直视苏婷,目光落在她面前那杯奶茶表面微微晃动的波纹上。预先演练过无数遍的开场白,此刻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你……等很久了吗?”最终,他挤出一句干巴巴的、毫无意义的寒暄。
“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苏婷回答,语气平和。她端起奶茶,轻轻啜饮了一小口,然后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向陈帆。“路上还好吗?外面好像化雪,挺滑的。”
“嗯,还好。”陈帆机械地回应。他感觉到苏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他感到无所遁形,仿佛能穿透他强装镇定的表皮,看到他内里的慌乱、憔悴和不堪。
又是一阵沉默。爵士乐慵懒的萨克斯风在空气中流淌,邻座传来压低的笑语,更衬得他们之间的寂静如渊。
陈帆知道,不能再拖了。他鼓起全身的勇气,抬起了头,迎上苏婷的目光。她的眼睛很清澈,此刻映着咖啡馆暖黄的灯光,却似乎隔着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苏婷,”他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还要沙哑艰涩,“今天约你出来,是想……为之前的事情,正式跟你道歉。”
苏婷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关于……我和林小雨。”陈帆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还有……关于我们之间,那些……不太合适的联系和聊天。我……我很抱歉。是我没有处理好自己的感情,是我……欺骗了她,也……利用了你当时的好意和陪伴。”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没什么用,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我觉得,我必须亲口对你说出来。对不起。”
他说完了。一段简短却耗尽了他此刻所有气力的坦白和道歉。他垂下目光,不敢看苏婷的反应,等待着可能的责备、嘲讽,或者……冷漠。
然而,苏婷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陈帆听到她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疲倦,“其实……你不用这么正式地道歉。或者说,你道歉的对象,不应该主要是我。”
陈帆愕然抬头。
苏婷避开他惊讶的目光,转而看向窗外泥泞的街道。“你和林小雨之间的事情,是你们两个人的问题。我……我只是一个偶然被卷入的,或者说,一个在你……情绪低落时,恰好出现的倾听者,或者……某种程度上的情感投射对象。”她的用词很谨慎,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你对我感到抱歉,可能是因为你觉得……那些聊天,给了我错误的暗示,或者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回陈帆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却也冷静得让陈帆感到一阵心慌。“如果是这样,那你可能想多了。陈帆,我承认,那段时间和你聊天,感觉不错。你幽默,有时候想法也挺有意思。在你和林小雨出现问题的那段时间,你向我倾诉,我也愿意听。但那更多是出于……一种朋友式的关心,或者,至少我当时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朋友式的关心。
这几个字,像一阵冷风,吹散了陈帆心中某些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和幻想。他本以为,苏婷对他至少是有些好感的,那些深夜的谈心,那些偶尔的暧昧语气,那些在他与林小雨关系紧张时的格外关注……难道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脆弱时的过度解读?
“当然,”苏婷继续道,语气放缓了一些,“我后来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关于那个雨夜的电话,关于林小雨的发现……沈薇和我联系过。”她提到沈薇时,陈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我知道你那时很混乱,很难受。所以,我理解你当时的一些……言行可能并非本意,或者至少,是在一种非常态下的反应。”
她似乎在试图为他找理由,但这种“理解”和“找理由”,却让陈帆感到更加无地自容。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宽容,比直接的指责更让他难受。
“所以,”苏婷总结道,声音清晰而肯定,“你真的不必为此对我感到太过愧疚。我们之间……或许确实存在一些模糊地带,但本质上,并没有真正开始过什么,也谈不上谁伤害了谁。至少,从我的角度看,是这样。”
没有真正开始过。谈不上谁伤害了谁。
陈帆呆呆地看着苏婷,大脑一片空白。他预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如此干净利落的撇清,如此冷静客观的定性。将他心中那点混乱的、带着罪疚感的悸动和期待,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模糊地带”和“朋友式的关心”。仿佛他这些日子的痛苦挣扎,他对两人关系的纠结不安,都成了可笑的独角戏。
一股混杂着难堪、失落、以及某种被彻底否定的愤怒,在他胸中翻涌。他想反驳,想问她,如果只是朋友,为什么在他明确表示和林小雨分手后,还要约他周末出来?为什么在看到他状态糟糕时,还会流露出关切?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暖昧的咖啡馆?
但他问不出口。苏婷的眼神太冷静,太有说服力。也许,真的是他自己想多了,是他太需要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把任何一点善意都过度解读成了可能?
服务生这时送来了他的美式咖啡。黑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瓷杯里微微晃动,散发出苦涩的香气。陈帆下意识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灼烧着舌尖和喉咙,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也让他从那种被冰封般的僵直中稍微挣脱出来。
“我明白了。”他放下杯子,声音低哑。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陈帆,”苏婷看着他,语气柔和了一些,但那种距离感依旧存在,“我今天答应出来,其实除了听你道歉,也想告诉你我的想法。林小雨已经离开了,开始了她的新生活。我希望你也能……慢慢走出来。不是忘记,而是接受,然后向前看。我们……也还是同学,是朋友。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只是想单纯地聊聊天,也可以。但其他的……”她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其他的,不必再想。
一场他以为需要艰难抉择、甚至可能引发冲突或带来新开始的“说清楚”,就在苏婷如此理性、如此清晰的界定下,被轻描淡写地化解、收束了。他像个挥舞着沉重兵器、准备迎接一场恶战的士兵,却发现对手早已收起刀剑,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平静地告诉他:这里没有战争,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觉。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谢谢你,苏婷。”他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谢谢你的……坦诚。也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关心。”
“不客气。”苏婷微微一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她看了一眼手机,“我一会儿还有点别的事,可能要先走一步。你……再坐会儿?”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或者说,是给彼此一个体面结束的台阶。
陈帆点点头:“好。你先忙。”
苏婷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利落地穿上,然后拿起那杯还没喝完的奶茶,对陈帆最后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再见,陈帆。”
“再见。”
她转身,步伐轻盈而稳定,很快消失在咖啡馆门口,融入外面那片浑浊的天光里。
陈帆一个人坐在卡座里,面对着两杯几乎没怎么动的饮料。美式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一直蔓延到心底。爵士乐依旧慵懒,周围的情侣低声细语,学生讨论着课题,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而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却足以将他最后一点混乱期待也彻底击碎的惊雷。
没有愤怒,没有争吵,没有撕心裂肺。只有冷静的剖析,清晰的界限,和礼貌的告别。
原来,收拾干净,可以如此简单。只需要一方彻底抽身,明确划界。
他以为自己是那个需要做出选择、承担后果的人。却没想到,苏婷早已替他,也替她自己,做出了最干净利落的选择。
他忽然想起周明宇的话:“要么彻底烂掉,要么爬起来收拾干净。”
苏婷用她的方式,替他“收拾”了这边一半的“不干净”。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那么,他呢?
他该彻底烂掉,还是……尝试爬起?
咖啡已经凉了。他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冰冷苦涩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一阵痉挛。
他站起身,留下钞票在桌上,推开咖啡馆的门,重新走进那个阴冷、潮湿、泥泞的现实世界。
阳光不知何时又隐没在了云层之后。风起了,带着融雪的寒意,吹打在他的脸上。
胸口那枚戒指,依旧冰凉。
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一场他以为关乎救赎或沉沦的审判,尚未正式开始,便已仓促落幕。
而真正的战争,或许从来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内心。
现在,敌人只剩下一个。
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