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光胶囊”咖啡馆,重新踏入室外阴冷潮湿的空气,陈帆有片刻的恍惚。苏婷平静而清晰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像一段被精心剪辑过的录音,剔除了所有情感的杂音,只剩下冷静客观的陈述。没有怨恨,没有留恋,没有模糊地带,只有“朋友式的关心”和明确的界限。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凉意和……荒谬。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挣扎、愧疚、对两人关系的纠结,仿佛都成了建立在幻觉之上的空中楼阁,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拆解得七零八落,轰然倒塌。他甚至没有机会去“选择”或“了断”,因为对方早已单方面完成了这一切。
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空虚感,混合着难堪和自嘲,像冰冷粘稠的泥浆,包裹住他。他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脚步虚浮,目光没有焦点。融雪后的路面格外泥泞肮脏,浑浊的雪水在低洼处积成小潭,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像一只只呆滞的眼睛。行人匆匆,车辆驶过,溅起一片片污浊的水花。世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混杂着腐朽与生机的真实面貌,粗鲁地展现在他面前,与他内心那片被苏婷的话语涤荡得近乎荒芜的废墟,形成刺眼的对比。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痛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原来,所谓“收拾干净”,有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多么费力,只需要对方足够冷静和决绝。
他摸了**口,隔着衣物,那枚戒指的轮廓依旧清晰。它现在代表什么?林小雨的漠视,周明宇的鄙夷,苏婷的撇清,以及他自己这一连串失败与不堪的总和?一个失败者的徽章?一个自我惩罚的刑具?还是一个仅仅代表“过去存在过”的、冰冷的金属物件?
他不知道。他甚至懒得去思考。
回到宿舍时,姚欣、赵峰、陈夏衍都在。姚欣正在看书,赵峰对着电脑屏幕皱眉,似乎在研究什么难题,陈夏衍则惯例戴着耳机沉浸在游戏世界里。陈帆推门进去,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
姚欣立刻抬起头,目光关切地投向他,带着无声的询问。
陈帆对他扯了扯嘴角,那大概算不上一个笑容,只是一个表示“我还活着”的肌肉动作。他脱下沾了泥点子的外套,挂好,然后走到自己桌前坐下,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爬上床蜷缩起来。
姚欣观察了他几秒,见他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洞,但似乎并没有刚得知林小雨离开时那种濒临崩溃的迹象,也没有预期中与苏婷“说清楚”后可能出现的激动或消沉。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姚欣心里更加没底。
“回来了?”姚欣试探着开口,合上书,“怎么样?”
陈帆沉默了一下,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一本专业书上,那是他昨天看了一半的地方。他伸手,将书页抚平,动作有些迟缓,但很认真。
“说清楚了。”他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跟我说,只是朋友式的关心。我们之间,没什么需要特别了断的。”
姚欣愣住了。这个结果,显然也出乎他的意料。“朋友式的关心?她……就这么说的?”
“嗯。”陈帆点点头,拿起那本专业书,翻到折角的那一页,“她说得很清楚。是我自己想多了。”
他的语气太过于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姚欣皱起眉,这种反应不正常。要么是伤得太深,已经麻木;要么是……真的接受了这个界定?
“陈帆,你……”姚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没事。”陈帆打断他,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这样也好。省得……我再胡思乱想。”
他说完,真的开始低头看起书来。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文字,眼神专注,仿佛真的被那些算法和逻辑吸引。但姚欣能看出来,那专注是强行凝聚的,像一层脆弱的冰壳,覆盖在下面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上。
赵峰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瞥了陈帆一眼,又看看姚欣,明智地选择了继续研究自己的难题。陈夏衍更是对刚才短暂的对话毫无所觉,键盘敲得噼啪响。
宿舍里重新恢复了那种日常的、带着各自忙碌的安静。只有翻书声、键盘声、鼠标点击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融雪滴落的声音。
陈帆就这样强迫自己看了将近一个小时的书。大脑机械地接收着信息,试图用理性的框架去填补情感世界崩塌后留下的巨大空洞。有没有真正看进去,他不知道。但这机械的行为本身,像一种自我救赎的仪式,或者至少,是一种拒绝彻底“烂掉”的姿态。
直到一阵突兀的、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不是平时同学串门那种随意的叩击,而是带着某种明确目的性的、不容忽视的敲击。
离门最近的赵峰摘下耳机,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谁啊?”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的人,让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再次凝滞。
不是周明宇。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穿着质地考究但样式保守的深色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严肃,甚至有些刻板。他的目光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迅速扫过开门有些懵的赵峰,然后直接落在了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的陈帆脸上。
那目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精准,不容回避。
陈帆的心猛地一沉。他不认识这个人,但对方明显是冲着他来的。而且,来者不善。
“请问,陈帆同学是在这个宿舍吗?”中年男人开口,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峰下意识地点点头:“在……您是?”
男人没有回答赵峰,而是径直迈步走了进来,步伐稳健。他的出现,带着一种与宿舍里随意散漫的学生氛围格格不入的、强烈的压迫感。姚欣立刻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陈夏衍也暂停了游戏,好奇地转过头。
男人走到宿舍中间,再次将目光锁定在已经站起身的陈帆身上。
“你就是陈帆?”他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确认。
“我是。”陈帆回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心脏。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找他?看这气质和架势,不像学校老师,更不像普通家长。
男人微微颔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皮质名片夹,抽出一张,用两根手指夹着,递向陈帆。
“我姓苏,苏文柏。”他自我介绍道,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带着重量,“苏婷的父亲。”
苏婷的父亲!
这几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帆耳边炸响。他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张递到面前的名片,纯白底,黑色楷体字,设计简洁而矜贵。他没有接,或者说,他忘记了去接。
苏文柏……苏婷的父亲。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直接找到宿舍来?是因为……今天下午他和苏婷的见面?还是因为……更早的事情?
姚欣也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上前一步,站到了陈帆身边,呈现出一个保护的姿态。赵峰和陈夏衍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苏文柏似乎并不在意陈帆没有接名片,他手腕一翻,将名片轻轻放在了陈帆的桌面上。然后,他双手重新插回大衣口袋,好整以暇地再次打量起陈帆,那目光比刚才更加仔细,也更加……冰冷,带着一种评估商品价值般的挑剔和淡漠。
“陈帆同学,”苏文柏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我今天来,是想跟你简单聊几句。关于我女儿,苏婷。”
果然是因为苏婷。陈帆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喉咙发干。下午苏婷刚跟他“划清界限”,晚上她父亲就找上门来。这绝不是巧合。
“苏……叔叔,”陈帆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和苏婷……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今天下午我们已经……”
“你们下午见过面,我知道。”苏文柏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意味,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小婷跟我提过。她说,你们之间有些……误会,已经说清楚了。”
误会。说清楚了。苏婷果然跟她父亲说了。而且,用的词和她下午的说法一致,轻描淡写。
“是……是的。”陈帆只能点头,手心开始冒汗。面对周明宇时,他还有愤怒和屈辱可以支撑。但面对苏婷的父亲,这个气质威严、明显社会地位不低的长辈,他感到的只有一种源自本能的紧张和……心虚。尽管苏婷已经撇清了关系,但他无法忘记,那些深夜的暧昧聊天是真实存在的,他曾经对苏婷抱有过超越友谊的期待也是真实的。在一位父亲面前,这些都无法理直气壮。
“说清楚了就好。”苏文柏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并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锐利地盯住陈帆,“年轻人之间,有些交往,产生一些好感,都很正常。但是,分寸很重要。”
他顿了顿,向前微微倾身,虽然动作不大,却带来更强的压迫感。
“陈帆同学,我了解过你的一些基本情况。”苏文柏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却字字清晰,像冰锥凿击,“我知道你最近……个人感情生活出现了一些比较大的波折。心情不好,状态不佳,这都可以理解。但是,在这种时候,将情绪和依赖,转嫁到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身上,甚至因此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和困扰……这就不是一个有担当的年轻人该做的事情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丝绸的鞭子,抽打在陈帆最敏感、最无地自容的神经上。苏文柏显然知道他和林小雨分手的事,甚至可能知道更多细节。他用“转嫁情绪”、“依赖”、“不必要的误会和困扰”这些词,精准地概括了陈帆与苏婷之间那段关系的本质——至少,在一位护女心切的父亲眼中,是这样。
陈帆的脸颊火烧火燎,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辩解,想说事情不是完全那样,想说苏婷下午已经否认了那种“依赖”和“误会”。但在苏文柏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一种狡辩。
“苏婷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心思重,容易为别人着想。”苏文柏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为人父的骄傲和不易察觉的担忧,“我不希望她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人和事,影响到她的心情,甚至……更长远的发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更长远的发展。这暗示已经足够明显。苏婷有她的前途,她的世界,不应该被他这种“状态不佳”、“感情波折”的人所“困扰”和“影响”。
陈帆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的手。他还能说什么?否认?承诺?在这样一位父亲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我明白。”他听到自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明白就好。”苏文柏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身体向后靠了靠,稍微放松了一些姿态,但眼神依旧锐利。“陈帆同学,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处理好自己的问题,把学业搞好,让自己尽快回到正轨。其他的事情,尤其是会给你自己、也给他人带来麻烦的事情,应该学会放下,保持距离。”
放下。保持距离。
这和周明宇的“收拾干净”、“离远点”,和苏婷的“朋友式的关心”、“其他不必再想”,形成了某种残酷的共鸣和叠加。所有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告诉他同一个事实:他现在的状态,是一种“麻烦”,他需要“收拾”好自己,然后“远离”别人的生活。
“我会的。”陈帆机械地重复。
苏文柏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透视一遍。然后,他微微点了点头。
“希望你说到做到。”他留下这句话,不再多言,转身,像来时一样,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宿舍。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留下一室死寂和久久无法散去的、冰冷的压迫感。
陈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姚欣担忧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像是被惊醒般,缓缓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眼神空洞得吓人。
赵峰忍不住小声问:“我靠……什么情况?苏婷他爸?他来……警告你?”
陈夏衍也摘下耳机,一脸八卦和震惊。
姚欣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别乱说。他扶着陈帆坐下,低声道:“陈帆,你别往心里去。他爸可能是太紧张苏婷了,说话可能……重了点。”
陈帆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抬起手,再次按住了胸口。隔着衣物,那枚戒指的轮廓,冰凉而坚硬。
警告。是的,苏文柏的到来,就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比周明宇的鄙夷更直接,比苏婷的撇清更冷酷。来自现实世界的、带着权力和地位差异的、冰冷的告诫。
他像一颗被所有人嫌弃的、不稳定的、可能带来麻烦的棋子,被从棋盘上拿起,准备丢进角落的垃圾桶。
烂掉?还是爬起来?
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情感选择。
它开始关乎尊严,关乎生存,关乎他能否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找到一个不至于被彻底驱逐和否定的位置。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了。融雪的水声,滴答,滴答,仿佛永无止境。
宿舍里灯火通明,却照不亮陈帆眼中那片越来越深的、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