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困兽之斗

作者:想吃鱼糕 更新时间:2025/12/23 23:17:57 字数:4305

苏文柏留下的那张纯白名片,像一枚冰冷的勋章,又像一道无形的封条,静静躺在陈帆杂乱的桌面上。它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以至于宿舍里其他三个人——姚欣、赵峰、陈夏衍——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又迅速移开,仿佛那是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禁忌之物。室内暖气充足,却驱不散自那个男人离去后便弥漫开来的、凝滞的寒意。

陈帆维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他没有去看那张名片,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墙壁一块剥落的墙皮上,仿佛在研究某种深奥的纹理。他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透着一股竭力维持镇定却濒临崩断的张力。

姚欣站在他身边,手还搭在他肩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布料下肌肉的紧绷和微微颤抖。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所有言语都在舌尖打了转,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苏婷父亲的出现,那番虽然克制却字字诛心的“告诫”,其冲击力远超周明宇那种同龄人之间的尖锐对峙。那是一个来自成人世界的、带有现实重量的警告,像一记精准的闷棍,不仅敲打在陈帆的情感软肋上,更触及了他作为男性、作为学生的尊严和未来可能面临的“麻烦”。

赵峰终于憋不住了,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吻:“我靠……苏婷她爸?这也太……直接了吧?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就因为下午你们见了一面?”他看向陈帆,眼神里混杂着同情、好奇,还有一丝面对“麻烦人物”时本能的不安。

陈帆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瞥向赵峰,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空茫得让赵峰心里一怵,讪讪地闭了嘴。

“少说两句。”姚欣低声呵斥赵峰,眉头紧锁。他比赵峰想得更深。苏文柏能找到宿舍,并且对陈帆的情况“有所了解”,这说明对方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做了功课的。这种“了解”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细思恐极。他担忧地看着陈帆,生怕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会彻底击垮好友那早已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陈夏衍也难得地安静下来,游戏角色死了都没顾得上复活,偷偷打量着陈帆和桌上那张名片,脸上写满了“这剧情比游戏还刺激”的复杂表情。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分一秒爬行。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融雪的水声似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万籁俱寂的寒冷。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突然,陈帆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带得椅子向后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姚欣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后退半步。赵峰和陈夏衍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他。

陈帆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自己床边,弯下腰,从床底最深处拖出那个棕色的、用胶带封着口的纸箱——林小雨托沈薇还给他的,装着过去两年感情“遗物”的纸箱。他动作粗暴,手指用力抠进纸箱边缘,指甲划过硬纸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陈帆,你干什么?”姚欣上前一步,想去拦他。

陈帆猛地挥开他的手,力气大得出奇,眼神里第一次迸发出一种近乎狂躁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困兽般的眼神。“别管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像砂轮摩擦金属。

他不再理会姚欣,就那么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如同一个面对祭坛又或是刑台的囚徒,开始疯狂地撕扯纸箱上的胶带。宽胶带黏性很强,他撕得急躁,有些地方被扯破,纸箱边缘变得毛糙不堪。终于,箱盖被掀开,里面那些他曾经小心翼翼取出、又放回去的物品,杂乱地呈现在昏暗的灯光下。

《小王子》精装本,丑萌的企鹅玩偶,单只的马克杯,压平的电影票根,过期的巧克力,他遗忘的围巾手套,零散的纸条明信片……还有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

陈帆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首饰盒。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拿起盒子,打开。那枚银色的、内侧刻着“C&L”的尾戒,依旧静静地躺在柔软的丝绒衬垫上,反射着宿舍顶灯冰冷的光。

他盯着那枚戒指,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姚欣以为他会哭出来,或者做出什么更激烈的举动。但他没有。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捏在指尖。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撩起额前有些长的头发,露出了脖子上那根穿着这枚戒指的黑色细绳——他一直贴身戴着,像一道隐秘的烙印。现在,他捏着那枚从首饰盒里取出的、一模一样的尾戒,靠近脖颈,似乎想将两枚戒指并在一起,又或者,是想比较什么。

灯光下,两枚银色的尾戒几乎完全相同,除了脖颈上那枚因为长期佩戴和皮肤摩擦,光泽略显温润黯淡,而首饰盒里这枚,则依旧保持着崭新的、锐利的银亮。

一模一样的两枚。一枚戴在他身上,作为自我惩罚的标记;一枚被她归还,作为关系终结的凭证。

多么讽刺。多么……可悲。

陈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类似呜咽又像冷笑的声音。他猛地攥紧了手心,将那枚新拿出的戒指死死捏住,金属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那枚贴着皮肤的戒指。

两处冰凉,同时传来尖锐的痛感。

他看着地上敞开的纸箱,看着那些曾经充满回忆、如今只剩讽刺的物件,又想起苏婷下午那冷静疏离的“朋友论”,想起苏文柏刚才那居高临下的“警告”,想起林小雨在车站那漠然无视的眼神,想起周明宇鄙夷的“不过如此”……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评判和否定,在这一刻汇集成一股狂暴的洪流,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最后一点理智堤坝。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破碎而嘶哑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不是大喊,更像是一只受伤野兽濒死前的哀鸣,充满了痛苦、愤怒、不甘和彻底的绝望。

他猛地将手中攥着的那枚新戒指,狠狠地砸向地面!

“叮——”

清脆的金属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宿舍里格外刺耳。戒指弹跳起来,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光,滚落到床脚阴暗的角落里,消失不见。

紧接着,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双手抓住那个敞开的纸箱边缘,猛地向上一掀!

“哗啦——”

纸箱里的东西被尽数倾倒在地板上。书本散开,玩偶滚落,马克杯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幸好没碎),电影票根和纸条如雪花般飘散,巧克力盒子摔开,过期的糖块滚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陈帆跪坐在这一地狼藉中间,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睛赤红,死死瞪着那些散落的物件,仿佛它们是造成他一切痛苦的元凶。

姚欣、赵峰、陈夏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僵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陈帆的身体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一倾,双手撑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崩溃,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嘶哑的、不成调的哽咽,从他紧咬的牙关和颤抖的唇缝间溢出来。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被挤压出来的悲鸣,充满了自我憎恶、走投无路的绝望,以及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孤独。

他哭得如此狼狈,如此不堪,跪在象征过去爱情的废墟里,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姚欣的心狠狠揪紧了。他慢慢蹲下身,不顾地上的狼藉,伸出手,轻轻揽住陈帆不断颤抖的肩膀。这一次,陈帆没有推开他,只是将额头抵在姚欣的肩头,哭得浑身发颤,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姚欣肩部的布料。

赵峰和陈夏衍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不忍。他们从未见过陈帆这个样子,那个平时虽然不算活跃但总是温和有礼的室友,此刻崩溃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薄冰。赵峰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拾滚到脚边的那个企鹅玩偶,被姚欣用眼神制止了。

姚欣只是静静地揽着陈帆,任由他发泄,手掌在他剧烈起伏的背脊上轻轻拍打着,像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动物。他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说“都会过去的”,因为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是用行动传递着一个简单的信息: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哭了多久,陈帆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筋疲力尽后的沉重喘息。他依旧靠在姚欣肩头,没有动弹,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场爆发中消耗殆尽。

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陈帆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无边的夜色。地上散落的东西无人去收拾,像一场灾难后的现场,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激烈。

许久,陈帆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交错,嘴唇因为用力咬过而有些破皮,渗出血丝。但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之前的空洞、狂躁和绝望,似乎随着泪水的流淌,被冲刷掉了一些,显出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甚至……一丝茫然的空洞。

他看了看一地狼藉,又看了看姚欣担忧的脸,嘴角极其勉强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去洗把脸。”

他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腿却一软。姚欣赶紧扶住他,将他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你坐着,我给你打点热水。”姚欣说着,拿起陈帆的脸盆和毛巾,走向水房。

赵峰和陈夏衍这时才敢稍微动一下。赵峰小声对陈夏衍说:“咱们……帮他把东西捡起来?”陈夏衍点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物品,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摞好,玩偶放回,票据收拢,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文物。

姚欣很快端着一盆温水回来,将毛巾浸湿拧干,递给陈帆。陈帆接过温热的毛巾,覆盖在脸上,久久没有拿下来。温热的水汽带着毛巾粗糙的质感,熨帖着他哭得发烫、紧绷的皮肤,带来一种生理性的、微弱的安抚。

等他拿下毛巾,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眼神似乎清明了些许。他看着赵峰和陈夏衍默默收拾的背影,又看看姚欣关切的眼神,喉咙动了动,最终只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这句“谢谢”,声音很轻,却似乎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和诚意。

姚欣摇摇头,在他旁边坐下。“饿不饿?要不要我去买点吃的?”

陈帆摇摇头,目光又落回地上那个已经空了的纸箱,和赵峰他们正在收拾的物件上。“那些……”他顿了顿,“先放箱子里吧。随便放着就行。”

他没有说“扔掉”,也没有说“好好收起来”,只是说“随便放着”。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些过去,无论是珍视还是憎恶,都需要一个临时的、模糊的安置,而不是立刻做出非此即彼的决断。

赵峰和陈夏衍依言将收拾好的东西重新放回纸箱,没有封口,只是将箱盖虚掩着,推到了陈帆书桌下面的角落。

宿舍里再次恢复了表面的秩序,但空气里弥漫的那种沉重和悲伤,却久久无法散去。

陈帆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胸口那枚戒指,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和哭泣,似乎勒得更紧了些,传来隐隐的痛感。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感受那份痛了。

爆发之后,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片茫然的虚空。

苏文柏的警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周明宇的鄙夷,苏婷的撇清,林小雨的漠视……所有外界的声音和评判,似乎都在将他推向一个名为“麻烦”和“失败”的标签之下。

他像一头困兽,在无形的牢笼里左冲右突,撞得头破血流,却找不到出口。

但至少,在彻底力竭之后,在朋友无声的陪伴下,那层将他与外界隔绝的、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痛,依然存在。迷茫,依旧深重。

可或许,在绝望的谷底,在承认自己确实“烂”在这里之后,反而能触碰到一点点坚硬的、名为“现实”的地面。

接下来呢?

他不知道。

夜还很长。冬天,也还很长。

但今晚,在这间弥漫着悲伤、狼藉却又残存着些许温暖的宿舍里,他至少,没有彻底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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