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陈帆是在一种半昏半醒、意识浮沉的混沌状态中度过的。激烈的情绪爆发像一场飓风，席卷过后留下的是身心彻底的疲软和一种类似高烧退去后的虚脱感。他没有再爬上床，就坐在椅子上，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时睁时闭。姚欣几次劝他上床休息，他都只是摇摇头，哑声说“坐会儿就好”。
姚欣没办法，只好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陪着，自己也困得眼皮打架，却强撑着不敢睡熟，时不时看一眼陈帆的状态。赵峰和陈夏衍早已各自爬上床，宿舍里只剩下两张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在昏暗的空间里划出两小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两个沉默的身影。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连融雪的水声也彻底停了。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沉重而疲惫的寂静里。陈帆的脑子里不再有激烈的画面冲撞，也没有清晰的思绪，只剩下一种空茫茫的钝痛，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冰冷湿重的沙砾，填满了每一个意识的缝隙。胸口那枚戒指的存在感变得模糊，仿佛已经和皮肤长在了一起，成了某种无痛无觉的增生组织。
偶尔，他会无意识地抬手，用手指去碰触脖颈上那根细绳，指尖传来粗糙的织物触感，和下方金属坚硬的轮廓。这个动作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某种东西还在那里，确认某种“惩罚”或“标记”仍在持续。
天快亮的时候，姚欣终于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陈帆反而在此时清醒了一些。他侧过头，看着姚欣趴在手臂上、眉头微蹙的睡颜，台灯的光勾勒出他侧脸柔和的线条和眼底淡淡的阴影。一股混杂着感激、愧疚和酸楚的情绪，细细地、缓慢地涌上陈帆的心头。这些日子，姚欣为他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朋友的范畴。而他，除了带来麻烦和担忧，似乎什么也没有回报。
他又看了看对面赵峰和陈夏衍熟睡的床铺。他们或许不算贴心知己，但在这个夜晚，在他最不堪的时候，他们没有嘲笑，没有远离，甚至默默地帮他收拾了那满地狼藉。
自己之前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几乎忽略了这些近在咫尺的、沉默的支撑。
这个认知，像一缕极其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暖风，吹进了他内心那片冰冷荒芜的废墟，虽然不足以融化坚冰，却让他感到一丝……并非全然孤绝的慰藉。
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化，从浓墨般的黑，渐渐过渡成一种深沉的、带着灰蓝调的靛青色。远处天际线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微弱的光线开始艰难地渗透厚重的云层，给窗棂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新的一天，无论他是否准备好，都无可抗拒地到来了。
陈帆动了动僵硬酸麻的身体，骨头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轻轻推了推姚欣。“姚欣，天亮了，上床睡吧。”
姚欣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陈帆，下意识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陈帆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平静了许多，“你去睡会儿，还早。”
姚欣看着他，确实比昨晚崩溃时状态稳定了些，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里那种狂乱和空洞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认命般的平静。他点点头，也没再多说，起身摇摇晃晃地爬上了自己的床铺，几乎头一沾枕头就再次沉入了梦乡。
陈帆也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丝缝隙。冰冷而新鲜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清冽气息，驱散了室内一夜积郁的沉闷。天空是那种冻僵了的灰蓝色，云层依旧厚重，但边缘被即将升起的太阳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红色光边。地面上，昨夜未及清理的泥泞和残雪，在晨曦微光中呈现出一种肮脏而真实的质感。世界正在从沉睡中缓慢苏醒，带着它固有的、不为任何个人悲喜所动的节奏。
陈帆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寒意直冲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看着楼下开始有早起锻炼或赶早课的学生零星出现，看着这个世界按照它既定的轨迹开始运转。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在经历了昨晚那样彻底的崩溃和宣泄之后，在哭干了眼泪、耗尽了所有激烈的情绪之后，面对这个依旧冷漠却也依旧存在的世界，他感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明确意识到的、想要“动一动”的冲动。
不是立刻振作，不是立刻找到方向。只是……不想再像一摊彻底腐烂的泥，停留在原地，散发着令人（包括他自己）厌弃的气息。
他转身，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室友，轻手轻脚地拿起脸盆毛巾和牙具，走进了水房。水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水管里水流过的空洞回响。他用冷水仔细地洗了脸，刷了牙，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和口腔黏膜，带来清晰而锐利的触感。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未消，脸色苍白，胡茬凌乱，但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凝聚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的目光，看着镜中这个狼狈不堪却又异常清晰的自己。
他没有刻意去整理仪容，只是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珠。然后，他回到宿舍，穿好羽绒服，围上围巾，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清晨的校园寒冷而安静，只有扫地的阿姨挥动扫帚的沙沙声，和偶尔几个晨跑者踏过湿滑路面的脚步声。空气清冽得刺鼻，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晶。陈帆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主干道慢慢走着。路过食堂，里面已经亮起了灯，飘出早餐的香气；路过操场，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跑步，呼出的白气拉成长长的雾线；路过图书馆，巨大的建筑在晨曦中沉默伫立，等待着即将涌入的学生。
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一种日常的、坚实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与他内心那片荒芜形成了鲜明对比，却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让他感到隔膜和刺痛，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参照。原来，生活本身，剥离了那些激烈的情感和个人化的戏剧之后，就是这样一种简单、重复、有时泥泞、有时又透出微光的、向前推进的过程。
他走到了那片小湖边。湖面的冰层在晨光下显得更加肮脏脆弱，边缘融化得更多了，露出更大面积的深色湖水，像一块正在溃烂的膏药。他在那张熟悉的长椅上坐下，木条依旧冰冷潮湿。但他没有在意。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湖面，看着对岸光秃的树木，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亮。脑子里没有思考具体的问题，只是放任那些残留的疲惫、空虚、以及那丝微弱的“想要动一动”的冲动，在寂静中自然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姚欣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正朝他走来，脸上带着担忧和些许如释重负。
“醒了没看到你，猜你可能在这儿。”姚欣走到他身边，将一个塑料袋递给他，里面是还温热的豆浆和包子。“趁热吃。”
陈帆接过，道了声谢。温热的食物透过塑料袋传递到掌心，很实在。“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姚欣在他旁边坐下，也拿出自己的那份早餐，咬了一口包子，“而且，不放心你。”
两人默默地吃着早餐。热豆浆滑入喉咙，暖意缓缓蔓延到胃里。包子是白菜猪肉馅的，味道普通，但此刻吃起来，有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感。
“昨晚……”姚欣犹豫着开口。
“都过去了。”陈帆打断他，声音平静。他没有说“我好了”，也没有说“谢谢”，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昨晚的爆发，像一场高烧，烧退了，人还虚弱，但至少，不再处于那种危险的临界状态。
姚欣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今天周末，有什么打算？”
打算？陈帆愣了一下。他之前所有的“打算”，似乎都围绕着如何处理与苏婷的关系，如何面对内心的愧疚，如何不“烂”在这里。但现在，苏婷那边已经“被”厘清，内心的痛苦虽然还在，却似乎从一种尖锐的、无法忍受的形态，沉淀为一种沉重但可以携带的钝痛。至于“烂”在这里……昨晚的爆发，像是一次自我清理，将那些淤积的脓血和腐烂的情绪，狠狠倾倒出来了一些。
“不知道。”陈帆诚实地说，咬了一口包子，“可能……去图书馆看看书吧。作业还没写完。”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平庸的答案。没有宏大的计划，没有振奋的宣言，只是回到一个学生最本分的日常任务上。
但姚欣听了，眼睛却微微亮了一下。他听出了这平淡话语背后，一种试图回归“正常”轨道的微弱努力。哪怕这努力仅仅是出于惯性，或者是为了逃避更深的痛苦，但它至少是向外的，是行动，而不是继续沉溺在内耗的泥潭里。
“好。”姚欣说，“我正好也有点东西要查，一起去。”
吃完早餐，两人将垃圾收拾好，起身离开湖边。往回走的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周末的校园比平时多了几分松弛散漫的气息。有情侣挽着手走过，有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赶往自习室，有社团在路边支起摊位招新，喇叭里传出热情却有些走调的音乐。
陈帆看着这些景象，依然感觉有些疏离，但不再那么刺痛。他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感官重新开始接收外界的信号，尽管信号还很微弱， processing 起来还有些迟缓。
回到宿舍，赵峰和陈夏衍也醒了，正在讨论中午吃什么。看到陈帆和姚欣回来，赵峰打了个招呼：“哟，一大早去哪儿了？买早饭也不叫我们。”
陈夏衍则看着陈帆，好奇地问：“帆哥，你眼睛怎么肿了？昨晚没睡好？”他显然还记得昨晚那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陈帆顿了顿，简短地回答：“嗯，有点。”
姚欣立刻岔开话题：“中午想吃什么？听说东区食堂新开了个麻辣香锅窗口，要不要去试试？”
话题成功地被引向了食物。赵峰和陈夏衍立刻热烈地讨论起麻辣香锅的配菜选择。陈帆没有加入讨论，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嘴角会牵动一下，算是对某个夸张提议的回应。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拿出那本未完成的作业和相关的参考书。动作很慢，但很认真。当他把书本装进书包，拉上拉链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准备去做某事”的充实感，尽管那件事本身并不让人愉快。
“走吧，去图书馆。”他对姚欣说。
姚欣拿起自己的书包：“走。”
两人一起走出宿舍。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云层，虽然依旧稀薄无力，但总算给这个阴冷潮湿的早晨带来了一线光明。地面上的泥泞在阳光下无所遁形，但也因为光线的照射，显得不那么令人绝望了。
陈帆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步履依旧有些沉重，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处。胸口那枚戒指，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晃动，冰凉的触感依旧存在。
但此刻，那冰凉似乎不再仅仅代表惩罚和烙印。
它或许，也代表着重力，代表着他还被束缚在这个世界上，尚未彻底飘散。
而图书馆里那些待解的难题，那些需要投入注意力的知识，那些琐碎而具体的“下一步”，或许，正是将他一点点拉回这个真实世界，对抗内心虚无和沉沦的，最笨拙也最实在的锚点。
新的一天，开始了。
带着余烬的温热，和清晨微光中，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向前的意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