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高大的玻璃门反射着稀薄的冬日阳光,推开时,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灰尘和中央空调暖风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周末上午,馆内人比平时少些,但依旧坐得七七八八,大多数是备考期末或完成作业的学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的、被知识浸润的专注氛围。
陈帆和姚欣在一楼自习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桌面上投下明亮却缺乏温度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窗外是图书馆前空旷的广场和几株叶子落尽的银杏,枝干在灰白天空的背景下,勾勒出清晰而寂寥的线条。
陈帆拿出作业和参考书,摊开。复杂的算法流程图和密密麻麻的代码注释,像一片陌生的丛林,横亘在他面前。几天前,他或许会因为心烦意乱而根本看不进去。但此刻,在经历了情绪的彻底宣泄和清晨那番近乎“放空”的行走后,他的大脑虽然依旧疲惫,却奇异地获得了一种短暂的、类似“格式化”后的空白和接纳能力。
他开始尝试阅读。起初很慢,像一个生锈的齿轮重新开始咬合,发出艰涩的摩擦声。注意力依然会偶尔飘散,飘向胸口冰凉的触感,飘向昨晚那场狼藉的爆发,飘向苏婷父亲那张严肃刻板的脸。但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溺,每当思绪偏离,他就用力闭一下眼睛,或者用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几下,然后将目光重新聚焦到那些冰冷的符号和逻辑关系上。
渐渐地,那些算法步骤和变量定义,开始在他脑中形成模糊的轮廓。他尝试着在草稿纸上推导,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单调的声音本身仿佛具有某种安定心神的作用。遇到卡住的地方,他会皱起眉,反复阅读相关段落,或者翻开参考书查找类似的案例。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时常陷入僵局,挫败感会像小虫子一样噬咬着他脆弱的耐心。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轻易放弃或陷入自我厌弃,只是停下来,喝一口姚欣带来的、已经微凉的水,看着窗外光秃的树枝发几秒钟呆,然后再次回到问题本身。
这是一种机械的、近乎自我惩罚式的专注。但不可否认,当一个小难点被攻克,当一段代码的逻辑终于理清时,那种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短暂地照亮了他内心那片荒芜之地的一角。
姚欣坐在他对面,也在处理自己的事情,但余光始终留意着陈帆。看到他能够坐下来,真正开始面对学业,哪怕进展缓慢,哪怕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姚欣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一些。行动,哪怕是笨拙的、被迫的行动,也比沉溺在情绪的泥沼里要好。
时间在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空调低沉的嗡鸣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位置,光斑从桌面爬到了陈帆摊开的书页边缘。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陈帆感到眼睛酸涩,脖颈僵硬。他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作业完成了一小部分,距离全部搞定还遥遥无期,但至少,他开始了。这本身,似乎就具有某种意义。
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习区。周末的图书馆虽然人不少,但大家都保持着安静,只有极轻微的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埋头苦读的背影,掠过书架间偶尔闪过的管理员身影,然后,在不远处另一扇窗户下的座位上,定格了。
那里坐着一个女生。长发披肩,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侧对着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很厚的、似乎是艺术类的大开本画册。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梁挺直,长睫低垂,神情专注而沉静。阳光同样洒在她的书页和肩膀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是苏婷。
陈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又迅速松开,留下一阵细微的、带着钝痛的回响。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距离那天下午在“时光胶囊”咖啡馆“说清楚”,才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
她看起来和那天没什么不同,依旧沉静,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一切,包括他陈帆,都毫无瓜葛。她面前除了那本厚重的画册,还摊开着一个素描本,旁边放着削尖的铅笔和橡皮。她偶尔会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似乎是在观察光线或远处的景物,然后又低下头,在素描本上快速勾勒几笔。
她在画画。或者,是在临摹学习。
陈帆想起姚欣打听到的关于周明宇的信息,说周明宇欣赏林小雨的才华,他们能一起讨论作品。而苏婷,她也在学画画吗?还是只是兴趣?她和林小雨……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否属于同一个他完全不了解、也无法进入的世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细微的、混合着自惭形秽和遥远距离感的刺痛。无论是林小雨还是苏婷,她们似乎都有自己清晰的热爱和投入的领域,都在朝着某个方向努力。而他呢?除了被感情问题搞得一团糟,除了勉强应付的学业,他还有什么?一片混乱的内心,和一个模糊不清、甚至被人警告要“远离麻烦”的未来。
就在这时,苏婷似乎画完了一小部分,放下铅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自习区,然后,毫无预兆地,与陈帆的目光对上了。
陈帆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苏婷显然也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惊讶,但很快,那惊讶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礼貌的……疏离。她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或不安,只是看着陈帆,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然后,便极其自然地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画册和素描本上。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钟。没有眼神的交流,没有情绪的波动,就像一个陌生人在公共场合偶然对视后,出于礼貌的轻微致意,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
比那天在咖啡馆里冷静的“朋友论”更加彻底,更加……形同陌路。
陈帆感到胸口那枚戒指,似乎又变得冰凉刺骨了一些。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回头,重新看向自己面前摊开的作业。那些复杂的代码和算法,此刻看起来更加枯燥乏味,甚至有些令人厌恶。
他知道,苏婷的反应是最正常、也最符合他们现在关系定位的。既然已经“说清楚”只是“朋友式的关心”,既然她父亲已经明确表示了“保持距离”的期望,那么这种公共场合下的礼貌疏离,才是正确的、得体的做法。
道理他都懂。
可当那种彻底的、被视作无关紧要背景板的漠然,如此直观地展现在他面前时,那种刺痛感,还是真实而尖锐的。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集中精神了。苏婷安静画画的身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和眼前的作业之间。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观察着她翻动画册的轻柔动作,看着她偶尔蹙眉思考的侧脸,看着她笔下渐渐成形的、他看不懂却莫名觉得优美的线条。
她和林小雨,在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神态竟有几分隐约的相似。不是长相,而是那种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发光般的神情。
这个发现让他更加烦乱。他索性合上了作业本,将笔扔在一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累了?”姚欣察觉到他的动静,低声问。
“嗯,有点。”陈帆含糊地应道,没有睁眼。
“那休息会儿,或者出去透透气?”姚欣提议。
陈帆摇摇头。“不用。”他需要待在这里,需要适应这种“同在屋檐下”却“形同陌路”的感觉。这或许,就是他未来需要面对的常态之一。他不能每次都选择逃避。
他重新睁开眼睛,却没有再看苏婷那边,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广场上,有几个学生在玩滑板,动作生涩却充满活力;更远处,校车缓缓驶过,载着周末外出的人。生活还在继续,以它纷繁多样的形态。
就在这时,图书馆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是有几个人一起进来,说话声虽然压得很低,但在安静的自习区依然显得有些突兀。
陈帆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进来的是三个男生,穿着打扮都很有个性,气质也与普通学生不太一样,带着一种艺术生特有的、略显不羁和敏锐的感觉。为首的那个,个子很高,穿着剪裁独特的黑色大衣,围着深灰色围巾,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正是周明宇。
陈帆的呼吸一滞,身体瞬间绷紧了。他怎么也在这里?
周明宇似乎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陈帆和姚欣,他的目光在自习区扫视了一圈,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苏婷所在的座位。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带着某种熟稔和欣赏,径直朝着苏婷走了过去。他身后的两个男生也跟了过去。
苏婷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看到周明宇,脸上也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比刚才对陈帆的礼貌点头要生动和真切得多。她合上画册,拿起铅笔,似乎在向他们展示自己刚才画的东西,低声说着什么。
周明宇俯身看着她的素描本,认真地点着头,偶尔也低声说几句,手指在画纸上某处比划着,似乎在给出建议或评价。他身后的两个男生也凑过去看,气氛看起来轻松而专业。
他们显然认识,而且关系不错。周明宇看苏婷画作时的专注神情,和姚欣描述的“欣赏有才华的人”的状态,如出一辙。
陈帆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脏像被浸入了冰水,一点点下沉,冻结。周明宇和苏婷……他们怎么会认识?看起来还这么熟稔?是巧合,还是……因为林小雨?或者,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圈子里,他们本就是相识的?
无数疑问和糟糕的猜测涌上心头。周明宇对苏婷的欣赏是真是假?苏婷知道周明宇和林小雨的关系吗?周明宇来找苏婷,是单纯讨论画作,还是……别有深意?
他想起周明宇那天在宿舍里鄙夷的眼神和尖锐的话语,想起苏婷父亲冰冷的警告,想起苏婷本人冷静的撇清……而现在,周明宇却如此自然地出现在苏婷身边,和她相谈甚欢。
一种被排除在外、被蒙在鼓里、甚至被无形地对比和嘲弄的感觉,死死攫住了他。他就像个蹩脚的局外人,看着舞台上那些光鲜的角色自然地互动,而自己只能躲在昏暗的观众席,连剧情都看不懂。
姚欣也看到了周明宇,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担忧地看向陈帆,果然看到陈帆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死死地盯着那边,里面翻涌着震惊、困惑、痛苦,以及一丝被深深刺伤的愤怒。
“陈帆……”姚欣低声叫他,想让他别看了。
但陈帆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无法从那边移开。他看到周明宇似乎说了句什么有趣的话,苏婷掩嘴轻笑起来,眉眼弯弯,那是陈帆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放松而愉悦的笑容。
然后,周明宇直起身,似乎准备离开。他又对苏婷说了句什么,苏婷点点头。周明宇最后朝她笑了笑,带着那两个男生,转身朝着图书馆的另一侧——可能是艺术类书籍区域——走去。经过陈帆和姚欣这边时,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在接触到陈帆死死盯着他的视线时,微微停顿了不到半秒。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挑衅,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就像看到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或者一个早已被定义、无需再费神关注的背景板。
然后,他移开目光,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走了过去,消失在书架之间。
仿佛陈帆这个人,连同他所有的痛苦、愤怒和疑问,都根本不存在于他的感知范围之内。
绝对的漠视。又一次。
陈帆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和眩晕。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引得附近几个学生不满地抬头看过来。
“陈帆!”姚欣赶紧也站起来,拉住他的胳膊,“冷静点!”
陈帆甩开姚欣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赤红。他看着苏婷的方向,苏婷似乎也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抬头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对被打扰感到些许不悦。
那眼神,和刚才看周明宇时的生动笑意,天差地别。
陈帆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虚脱感。他再也无法待在这里一秒钟。
他抓起桌上的书包和书本,胡乱塞进去,拉链都没拉好,转身,踉跄地朝着图书馆门口冲去,脚步凌乱而急促,像逃离一场无声的灾难。
姚欣暗骂一声,也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抓起陈帆落下的水杯,快步追了上去。
自习区重新恢复了安静。苏婷看着两人仓皇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舒展,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她低下头,重新翻开画册,手中的铅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稀薄的阳光不知何时又被移动的云层遮蔽。天空,重新阴沉下来。
一场看似平静的图书馆偶遇,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陈帆刚刚试图平复的内心,激起了更加混乱和汹涌的暗流。
旧影未散,新疑又生。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