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像是隔断了另一个世界的闸门落下。外面阴冷潮湿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与馆内暖意融融、知识沉淀的静谧形成尖锐的对比，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陈帆因羞愤和混乱而滚烫的脸颊上。
他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埋着头，朝着远离图书馆的方向疾走，脚步凌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泞的路面上，溅起的脏水弄湿了裤脚也毫无所觉。书包在他肩头胡乱晃荡，拉链敞开一半，里面的书本似乎随时会滑落出来。他不管不顾，只想离那个地方、那些人、那些无声却锥心刺骨的目光和场景远一点，再远一点。
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沉甸甸，冷冰冰，又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心脏在肋骨后面狂乱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那几分钟的画面：苏婷专注画画的侧影，周明宇走近时她脸上生动的笑容，周明宇俯身看画时那种熟稔而专业的姿态，以及……周明宇掠过他时那毫无波澜、视若无睹的眼神，还有苏婷随后投来的、带着疑惑和不悦的疏离一瞥。
为什么？周明宇怎么会和苏婷在一起？他们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契合。是早就认识？还是因为林小雨才结识？周明宇知道他和苏婷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过往吗？如果知道，他出现在苏婷身边，是巧合，是别有用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对他陈帆无声的嘲弄和示威？
而苏婷……她明明在咖啡馆里那么冷静地划清了界限，宣称只是“朋友式的关心”，为什么转头又能和那个曾用最尖锐言辞鄙夷过他的周明宇，相谈甚欢，甚至露出那种他从未见过的、轻松愉悦的笑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无数疑问像疯狂的藤蔓，缠绕勒紧他的思维，让他头痛欲裂。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种被彻底排斥在外、被当成无关背景板的羞辱感。在周明宇面前，他似乎永远低人一等，无论是感情、才华、还是此刻这种微妙的、对同一个女生的影响力（或者说，缺乏影响力）的对比上。而在苏婷眼里，他似乎也彻底沦为了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甚至可能会带来“不悦”的“麻烦”。
“陈帆！等等！”姚欣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强行让他停下了脚步。“你跑什么？冷静点！”
陈帆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赤红的眼睛瞪着姚欣，声音嘶哑而尖锐：“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你看到了吗？周明宇！他和苏婷！他们……”他语无伦次，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困惑、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混杂在一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濒临失控的边缘。
姚欣看着好友这副样子，心里又急又痛。他当然看到了，那一幕对陈帆的冲击有多大，他完全能想象。但他必须让陈帆冷静下来，在这里失控毫无意义。
“我看到了。”姚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抓住陈帆的肩膀，用力按住，“那又怎么样？陈帆，听我说！苏婷跟你已经没关系了，她自己说的，记得吗？周明宇跟她是什么关系，那是他们的事，跟你无关！你现在冲出去，除了让自己更难看，还能改变什么？”
“跟我无关？”陈帆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低低地、扭曲地笑了起来，“周明宇那天跑到宿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过如此’，说我‘烂在这里’！现在他转头就跟苏婷……苏婷她爸还跑来警告我离她远点！结果呢？他们倒是有说有笑！这算什么？把我当猴耍吗？！”
他的声音引来了路边零星几个学生的侧目。姚欣赶紧拉着他往旁边僻静的小路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宿舍！”
陈帆被他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走着，嘴里依旧含糊地、愤懑地低语着，像一头受伤后找不到方向、只能发出痛苦呜咽的困兽。阳光完全被厚厚的云层吞没，天色重新变得阴郁压抑，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残雪，更添萧瑟。
回到宿舍楼，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油腻和灰尘气息的玻璃门，暖气混杂着各种生活气味扑面而来。楼道里有男生大声打着电话，有刚洗完澡的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跑过，一切都嘈杂、真实、与图书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静谧截然不同。这种熟悉的、甚至有些粗鄙的日常气息，反而像一剂镇定剂，让陈帆激烈翻腾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丝丝——至少，这里是他熟悉的“领地”，没有那些让他无所适从的、带着优越感和疏离感的目光。
推开宿舍门，赵峰正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激情澎湃地指挥着什么，陈夏衍则躺在床上刷手机，看到他们回来，尤其是陈帆那副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两人都愣了一下。
“哟，这又是咋了？”赵峰摘下一边耳机，疑惑地问，“图书馆不是挺暖和吗？怎么跟掉冰窟窿里似的？”
姚欣对赵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多问，然后扶着陈帆坐到椅子上，给他倒了杯热水。“先喝点水。”
陈帆接过水杯，手指依旧有些发抖，温热的水汽蒸腾上来，模糊了他眼前一小片视线。他低下头，看着杯中微微晃荡的水面，刚才在图书馆那种几乎要爆炸的羞愤和混乱，慢慢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和……茫然。
是啊，姚欣说得对。苏婷跟他已经“没关系”了。周明宇和苏婷是什么关系，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又凭什么感到愤怒和不甘？他就像个可笑的、被踢出局的失败者，只能远远地看着别人在他曾经觊觎（或者说，自以为拥有过可能性）的舞台边缘，轻松自如地交谈、欢笑。
这种认知带来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帆哥，”陈夏衍从床上探出头，难得地带着点关心，“你脸色真的不好，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去校医院给你拿点药？”
陈帆摇摇头，哑声道：“不用，我没事。”他将水杯放到桌上，发出的声响在安静的宿舍里有些突兀。
赵峰看了看陈帆，又看看姚欣，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压低声音问姚欣：“到底怎么回事？在图书馆遇到谁了？周明宇那孙子又来找茬了？”
姚欣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垂头不语的陈帆，斟酌着说：“遇到苏婷了。还有……周明宇也在，他们好像认识，在讨论画画什么的。”
“我靠！”赵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看向陈帆，“周明宇和苏婷？这……这什么情况？他们俩怎么搞到一起去了？”他的声音不小，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陈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你小声点！”姚欣瞪了赵峰一眼，“什么叫‘搞到一起’？说不定就是普通同学，讨论专业问题。”
“普通同学？”赵峰撇撇嘴，显然不太相信，“周明宇那人，眼高于顶，能跟谁‘普通’讨论？而且偏偏是苏婷？这巧合也太巧了吧？他是不是知道陈帆和苏婷之前……那啥，故意来恶心人的？”
“赵峰！”姚欣厉声打断他，眼神里带着警告。
赵峰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但他的话，无疑说出了陈帆心中最恐惧的猜测之一。
宿舍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陈夏衍手机视频外放的声音，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陈帆忽然抬起头，看向姚欣，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声音嘶哑地问：“姚欣，你能不能再帮我打听一下？周明宇和苏婷……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认识的？熟到什么程度？”
姚欣眉头紧皱：“陈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有意义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我不知道有没有意义。”陈帆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但我就是想知道。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一丝固执，还有压抑不住的痛苦。
姚欣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光芒，知道不答应他，他可能会自己用更糟糕的方式去探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我再问问。但我不能保证能打听到什么，尤其是他们私下的关系。”
“谢谢。”陈帆低声道，重新低下头。
接下来的时间，宿舍里的气氛有些诡异。赵峰重新戴上了耳机，但敲击键盘的声音明显轻了许多，偶尔会偷偷瞥一眼陈帆。陈夏衍也把视频声音调到了最低。姚欣坐在自己桌前，没有立刻开始打听，而是先处理了一些自己的事情，似乎在给陈帆一点平复的时间。
陈帆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膏像。脑海里依旧混乱，但不再像刚才那样激烈冲撞。愤怒逐渐褪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困惑、自我怀疑，以及一种对自身处境的、冰冷的审视。
他是什么？一个学业平平、感情失败、连“潜在麻烦”都被长辈明确警告需要“保持距离”的普通学生。而周明宇呢？才华横溢，前程似锦，是美院的风云人物，能自然地与苏婷那样气质出众、家境优渥的女孩探讨艺术。林小雨选择离开他，奔向更有挑战和可能性的未来；苏婷干脆利落地与他划清界限，转身可能与更“匹配”的人交流甚欢。
他似乎……真的，不过如此。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自尊。
不知过了多久，姚欣起身，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关上了门。陈帆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心脏微微提起。他知道姚欣是去打电话询问了。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潮水中沉浮。陈帆的手不自觉地又摸向了胸口，隔着衣物，那枚戒指冰凉依旧。
阳台的门终于被拉开，姚欣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复杂，眉头紧锁。他走回陈帆身边，拉过椅子坐下，声音压得很低：
“我问了一个美院那边消息比较灵通的朋友。他说……周明宇和苏婷，确实认识。好像是因为一次校际的艺术交流活动，苏婷虽然不是美院的，但参加了那个活动的志愿者工作，负责接待和协调，周明宇是美院学生代表之一。活动后，好像还有一些后续的小型沙龙或者观展活动，他们都有参加，算是……那个小圈子里的人吧。”
校际活动。艺术沙龙。小圈子。
这些词，再次强调了陈帆与那个世界的距离。那是一个由才华、兴趣、或许还有家世背景共同构筑的圈子，门槛很高，而他陈帆，显然不在其列。
“至于熟到什么程度……”姚欣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朋友说，周明宇对苏婷……好像确实有点特别的关注。苏婷长得漂亮，气质好，虽然专业不是纯艺术，但对艺术鉴赏很有见解，人也聪明。周明宇那个人，傲是傲，但对真正他欣赏的人，是会主动接近的。他们私下有没有更多交往，外人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朋友说，没听说苏婷有男朋友，周明宇也一直单着，所以……有些人会觉得他们挺般配。”
有点特别的关注。挺般配。
最后这两个词，像两根冰锥，狠狠扎进了陈帆的心脏。原来，在别人眼里，周明宇和苏婷，已经是“般配”的存在了。而他陈帆，连作为“前暧昧对象”或“潜在麻烦”被提起的资格，或许都没有。
一股混合着酸楚、自嘲和彻底无力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痛苦、挣扎、愧疚，甚至对苏婷那点残存的、混乱的念想，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他就像一只在泥潭里扑腾的蝼蚁，自以为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挣扎，而在岸上那些真正“般配”的人看来，或许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碍眼的滑稽戏。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认命。
“我知道了。”他听到自己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谢谢。”
姚欣担忧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鼓励？连他自己都觉得前途渺茫。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不是急促的，也不是随意的，而是有节奏的、不轻不重的三下。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赵峰离门近，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宿舍管理员王阿姨，一个平时嗓门挺大、负责这层楼卫生和安全的中年妇女。她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
“陈帆在吗？”王阿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
陈帆睁开眼，疑惑地看向门口。
“在，王阿姨，什么事？”赵峰问。
王阿姨走进来，目光扫了一圈，落在陈帆身上，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公事公办的表情：“刚才扫楼道的时候，在你们这层楼梯拐角，捡到这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枚戒指，还有张纸条，写着‘还给陈帆’。是你掉的吧？”
她说着，将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首饰盒递了过来。
正是昨天被陈帆从纸箱里拿出来，又狠狠砸到地上、滚落到床脚的那枚尾戒。当时一片混乱，谁也没顾得上去捡。不知怎么，竟然被扫到了楼道里，还被王阿姨捡到了。
盒子里，除了那枚银亮的、内侧刻着“C&L”的尾戒，果然还有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纸条边缘有些毛糙，像是从什么本子上随手撕下来的。
陈帆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盒子入手微凉，天鹅绒的质感细腻。
王阿姨看他接过去了，也没多问，只是嘀咕了一句“这么贵重的东西，以后收好了”，便转身离开了。
宿舍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小小的盒子上。
陈帆的手指微微颤抖，打开了盒盖。银色的戒指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旁边是那张折叠的纸条。
他拿起纸条，缓缓展开。
纸条上的字迹，清秀而熟悉，是林小雨的笔迹。只有短短一行字：
「这个，也还给你。保重。」
落款处，什么都没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陈帆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盯着那个熟悉的“保重”，盯着那枚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光泽的、与他脖子上戴着一模一样的尾戒。
原来，这枚戒指，也曾经被她从首饰盒里拿出来过，或许是在整理东西准备离开时，或许是更早的什么时候。她写了这张纸条，将它和戒指一起放回盒子里，作为最后需要“归还”的物品之一。而昨天，这枚戒指被他粗暴地砸出，连同这张未曾被发现的纸条，一起滚落，直到此刻，以这样一种突兀而充满宿命感的方式，再次回到他手中。
“这个，也还给你。保重。”
和她在车站托沈薇转告的“祝你以后好好的”，何其相似。礼貌，疏远，带着一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告别意味。
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一枚挂在他脖子上，作为自我惩罚的烙印；一枚躺在盒子里，附带一句冰冷的“保重”，作为关系终结的最后凭证。
多么……对称。多么……残忍。
陈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他猛地合上盒盖，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脖子上的那枚戒指，也似乎骤然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姚欣、赵峰、陈夏衍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的脸色和眼中那几乎要碎裂开来的痛苦。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寒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
宿舍里，只有台灯散发出昏黄而脆弱的光晕，照亮陈帆手中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盒子，和他脸上那混合着震惊、痛苦、以及某种近乎绝望的明悟的神情。
旧债未清，新“礼”又至。
这枚失而复得（或者说，从未真正被他拥有过）的戒指，和那句迟来的“保重”，像最后一块拼图，冷酷地嵌合进了他支离破碎的情感版图里。
告诉他：看，一切早已结束，干干净净，连一丝可供凭吊的余地，都不曾留给你。
而你，究竟还要在这泥泞的过去里，挣扎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