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飞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府邸时,天色已经大亮。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个上午,都在对着那枚小小的木雕发簪发呆。
那只小豹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圆滚滚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傻乎乎的,却又透着一股倔强。张飞越看,越觉得这东西简直就是在嘲笑自己。
“戴着它,去见我。”
吕布那句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话,像魔音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这哪里是学费!这分明就是一道选择题!
戴上,就等于向那个可恶的女人低头,承认自己对她的“教学”有所期待,甚至……默认了她给自己起的“小豹子”这个绰号。
不戴,固然可以维护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尊严。可是……一想到吕布所展示的那个全新的武学境界,一想到那种宁静而强大的力量,张飞的心里就痒得厉害。
对于一个纯粹的武人而言,通往更强境界的道路,其诱惑力不亚于绝世美女之于色中饿鬼。
“啊啊啊烦死了!”张飞烦躁地抓着自己那头利落的短发,把它揉成了一个鸟窝。
她走到铜镜前,鬼使神差地,将那枚发簪,轻轻地插在了自己鬓角的发丝间。
镜子里,那个平日里英姿飒爽、甚至有些粗犷的少女,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带着几分稚气和可爱的饰品,整个人的气质瞬间柔和了许多。那张总是气鼓鼓的俏脸,竟也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
张飞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丑……丑死了!”她嘴上嫌弃着,却并没有立刻将发簪取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关羽清冷的声音。
“翼德,出来用午膳了。”
张飞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一把将发簪拔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里,这才慌慌张张地去开门。
饭厅里,刘备已经为她盛好了饭。
“三妹,看你今天精神不错,想来是与奉先将军切磋有所得?”刘备微笑着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
“谁……谁有心得了!我就是去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飞嘴硬地反驳,眼神却有些闪躲。
关羽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吃着饭。但她那双锐利的丹凤眼,却时不时地扫过张飞那紧紧攥着的右手。
“翼德,你手里握着什么?”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让张飞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没……没什么!”张飞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但关羽的动作更快。她手臂一伸,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张飞的手腕。张飞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反抗,却发现二姐的力量大得惊人,自己的手腕被她铁钳般的手指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关羽稍一用力,张飞那紧握的手掌便不由自主地摊开。
一枚雕刻着小豹子的木簪,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刘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那枚明显不属于张飞风格的可爱发簪,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与困惑。
关羽的脸色,则瞬间变得冰冷如霜。她死死地盯着那枚发簪,又抬起眼,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目光看着张飞,那双丹凤眼中,仿佛有寒冰在凝结。
“这是……吕布给你的?”她的声音,比冬月的寒风还要冷冽。
“我……”张飞被二姐这副模样吓到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的沉默,无疑就是默认。
“胡闹!”关羽猛地松开手,低喝一声。她霍然起身,高挑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翼德!你忘了她是什么人了吗?三姓家奴,反复无常!你与她这般私相授受,成何体统!你将大姐的仁义,将我们桃园的誓言,置于何地?!”
这是关羽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张飞说话。
张飞被她训得眼圈一红,委屈和羞恼一同涌上心头。她也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反驳道:“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她想说,自己只是想学武功,可这话在二姐那冰冷的眼神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只是什么?”关羽步步紧逼,“只是被她三言两语就迷惑了心智吗?翼德,醒醒吧!她对你,绝无善意,不过是想利用你的单纯,来分化我们姐妹!”
“够了,云长!”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刘备终于开口了。她站起身,走到两人中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
“二妹,我相信三妹自有分寸,她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她先是安抚了一下关羽,然后又转向张飞,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妹,你告诉大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刘备温和却坚定的目光,张飞心里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咬着嘴唇,将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当然,她刻意隐去了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暧昧细节,只强调了吕布是如何用一种全新的理念,来指导自己武学的。
听完之后,刘备和关羽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以‘意’驭力,摒弃杀心……“关羽低声重复着这句话,那双冰冷的丹凤眼中,竟闪过一丝不易察的震动与思索。
作为当世顶尖的武者,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番话背后所蕴含的深意。她自己的武道,讲究的是“义”,以心中之义,催动刀锋,斩尽不平。而吕布所说的,似乎是比这更高一个层次的……境界。
刘备的眉头则锁得更紧了。她担心的不是武学,而是人心。
吕布这个人,太可怕了。
她不仅拥有天下无双的武勇,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拥有一种洞悉人心的能力。她精准地抓住了三妹性格中最单纯、也最致命的弱点——对武学的痴迷。她没有用金钱,没有用权力,而是用一种更高明的、无法拒绝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在三妹的心里,楔入了一根钉子。
“三妹,”刘备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奉先将军的武学理念,确有独到之处,你想学习,大姐不反对。但是,你必须记住,你们之间,只是纯粹的武艺交流。绝不可……掺杂其他。”
她特意加重了“纯粹”二字。
“我知道了,大姐。”张飞闷闷地应了一声。
关羽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了饭厅。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孤傲与……落寞。
这场风波,看似平息了。但一道无形的裂痕,却已悄然出现在了桃园三姐妹之间。
当天下午,张飞依旧在自己的院子里练武。可不知为何,她总是无法集中精神。脑子里一会儿是二姐冰冷的眼神,一会儿是大姐担忧的面容,最后,又总是会浮现出吕布那张带着浅笑的脸。
她烦躁地将一套拳法打完,却感觉浑身不得劲,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只会用蛮力的状态。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枚小豹子发簪,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比上午时更加尖锐,更加难以抉择。去了,就等于违背了姐姐们的担忧;不去,自己这颗因窥见了武学新天地而躁动不安的心,又该如何安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夕阳,开始将天空染上温暖的橘红色。
张飞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内心的天人交战也达到了顶峰。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大步走回房间,当她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没有了那枚发簪。
她径直走向马厩,牵出自己的战马,翻身而上,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她要去告诉那个女人,自己张翼德,不是那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动摇的人!武功可以学,但要我戴上那个羞人的东西,门儿都没有!
然而,当她怒气冲冲地赶到那片竹林时,却愣住了。
吕布并不在。
空地上,只有那块她昨天坐过的蒲团,还静静地摆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周围安静得只听得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她……没来?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张飞心底冒了出来。
是因为我没有戴那个发簪,所以她就不来了吗?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张飞的心脏。就好像一个满心期待着糖果的孩子,却发现自己的手心空空如也。
她为什么不来?她不是说好了要教我的吗?难道她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她果然只是在戏弄我!
愤怒、委屈、失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张飞的眼圈一瞬间就红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从黄昏,一直站到了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竹林里,变得又冷又黑。
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张飞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傻瓜。
就在她终于死了心,准备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时。
一个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不远处的一棵竹子上传来。
“我还以为,你要在这里站到天亮呢。”
张飞猛地回头,只见吕布正斜倚在一根粗大的竹干上,手里把玩着一片竹叶,月光洒在她月白色的长衫上,让她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
她什么时候在那里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你……你混蛋!”张飞看到她,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她大吼一声,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耍我!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教我!”
吕布从竹子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她没有笑,而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时辰。”她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我在等你,做出自己的选择。”
“选择?”
“对。”吕布伸出手,轻轻地,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她的指尖冰凉,却让张...飞的皮肤一阵滚烫,“是选择活在你姐姐们的羽翼之下,还是选择……走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更强的路。”
“我……”张飞被她的话,被她的动作,弄得心头大乱。
“你的答案呢?”吕布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
张飞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里,空空如也。
她把发簪,留在了府邸。
看到她这个动作,吕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她收回手,后退了一步,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姿态。
“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她淡淡地说道,“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便……后会无期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张飞看着她那决绝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她想也不想,冲上前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吕布的腰。
“别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吕布的身体,微微一僵。
两人就以这样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地站着。
张飞能感觉到,吕布那强健有力的腰身,以及透过衣衫传来的、让她心安的体温。她将脸颊紧紧地贴在吕布宽阔的后背上,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我带来了……”她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哽咽着说道。
“嗯?”
张飞松开一只手,颤抖着,从自己内衬的、一个极为贴身隐秘的小口袋里,拿出了那枚……被她体温捂得温热的,小豹子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