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备率领着疲惫不堪的残军,抵达广陵城下,看到城门大开,简雍早已带着充足的粮草和物资等候在城外时,她那颗悬了数日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吕布……真的没有骗她们。
这场看似惊心动魄的大溃败,更像是一场被精心安排好的“武装转移”。除了丢弃了一些笨重的辎重和粮草之外,刘备军的主力,几乎毫发无损。
站在广陵的城楼上,望着麾下将士们那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刘备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复杂。
她欠了吕布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份人情,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姐,斥候来报,高顺的部队,在‘占领’了盱眙空营,并‘缴获’了我们丢弃的粮草之后,便停止了追击,开始向徐州方向回撤了。”
关羽走到她身边,声音依旧清冷,但那双丹凤眼中,却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困惑与……动摇。
“她……究竟想做什么?”关羽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中数日的疑问。
刘备没有回答。她只是遥遥地望着西方的天空,仿佛能穿透数百里的距离,看到那个此刻正坐镇徐州,搅动天下风云的女人。
图谋天下?离间姐妹?还是……真的只是为了那个还在自己营中,被关着禁闭的三妹?
刘备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洞察人心的能力,在吕布面前,第一次,完全失效了。那个女人,就像一团深不见底的迷雾,让她完全看不透。
“大姐,我们……还回徐州吗?”关羽又问。
这个问题,更加现实,也更加尖锐。
徐州,名义上,还是她们的家。可如今,这个家,已经被一头猛虎所占据。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不回,她们便成了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只能在这广陵一隅,苟延残喘。
刘备沉默了许久,久到城楼下的风,都吹干了她鬓角的雨水。
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回。”
“大姐!”
“云长,我们没得选。”刘备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吕布此番行事,看似对我们有恩,但她也借此,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整个徐州的军政。我们若不回去,那便是主动放弃。不出三月,徐州上下,将只知有吕布,而不知有刘备。”
“可是,此去凶险万分,无异于自投罗网!”
“罗网,有时也能变成坦途。”刘备的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她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演了这么一出戏,必然有所图。在她的图谋没有实现之前,她就不会,也不敢对我们下杀手。我们回去,就是要亲眼看看,她这张网,究竟想捕获什么。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
“翼德还在等着我们,给她一个交代。”
……
当刘备和关羽率领着大军,重新回到徐州城下时,迎接她们的,是让她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徐州城门大开,城内,街道整洁,市井安宁,百姓往来如常,脸上甚至还带着安定的笑容,丝毫没有经历过“易主”的恐慌。
而吕布,只带着陈宫、高顺、张辽寥寥数人,未穿甲胄,未带兵器,亲自出城十里相迎。
她的身后,是一辆由数匹健马拉着的、装得满满当登的马车。上面堆放着的,正是刘备军在盱眙“丢弃”的那些粮草和军械。
“玄德公,云长将军,一路辛苦。”吕布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对着风尘仆仆的两人拱手行礼,“荹幸不辱命,为玄德公,看好了这座家。”
她将“为玄德公”五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刘备和关羽,再次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操作?
不但没有鸠占鹊巢,反而完璧归赵?甚至连“缴获”的战利品,都一分不少地还了回来?
饶是刘备素以仁德示人,此刻看着吕布那张写满了“真诚”的脸,也感觉自己的表情管理,快要失控了。
她究竟想干什么?!
“奉先将军……此番大恩,备……没齿难忘。”刘备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玄德公言重了。”吕布笑着摆了摆手,“你我本是盟友,守望相助,理所应当。快请进城吧,我已命人备下酒宴,为二位将军接风洗尘。哦,对了……”
她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刘备的身后。
“不知翼德将军……是否安好?”
提到张飞,刘备和关羽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三妹她……旅途劳顿,身体不适,正在后军休息。”刘备含糊地回答。
吕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但她并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那便让她好生歇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回到太守府,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府中的仆役下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甚至连书房里,刘备惯用的那方砚台,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刘备心中那股荒谬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这吕布,简直就像一个能力超群、思虑周全,却又从不居功的……田螺姑娘?
接风宴上,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吕布热情周到,频频举杯,谈笑风生。她上至天下大势,下至徐州民生,无不侃侃而谈,其见识之广博,眼光之独到,让刘备都暗暗心惊。
而刘备和关羽,则如同两个提线木偶,食不知味,应付得极为勉强。
关羽更是全程冷着一张脸,除了必要的礼节之外,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但吕布却毫不在意,反而时不时地,会主动向她敬酒,言语间,充满了对她武勇和忠义的欣赏。
“云长将军,是我生平所见,唯一能将‘义’字,融入骨髓之人。你的刀,不是凡铁,而是信念的化身。这一点,天下英雄,无出你右者。”
面对如此直白而又精准的赞美,即便是孤傲如关羽,那张冰山般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抹极淡的红晕。她只是冷哼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作为回应。
酒过三巡,吕布忽然屏退了左右,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了她们三人。
“玄德公,”吕布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敛去,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我知道,你和云长将军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
刘备和关羽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我也不想拐弯抹角。”吕布看着她们,眼神坦荡而真诚,“我之所以这么做,理由有三。”
“其一,诚如我当日所言,我吕布,需要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辅佐的明主。玄德公,你的仁义,天下共知。这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其二,袁术僭越称帝,乃国之逆贼,人人得而诛之。我吕布虽非完人,却也知汉室忠奸。助你,便是助汉室。”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她缓缓地说道,“翼德,她是我认定的人。她所珍视的,她所守护的,便是我吕布,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你们,是她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家人。”
家人。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刘备和关羽的心上。
她们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那双清澈坦荡,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感觉自己内心的那堵高墙,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个理由,虽然听上去有些荒唐,却该死的……充满了说服力。
因为它完美地解释了吕布所有不合常理的行为。
她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权谋,只是为了……一个情字。
“你……”关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她那颗坚冰般的心,第一次,乱了。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时刻,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紧接着,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主公!不好了!翼德……翼德将军她……”
刘备心中一紧:“翼德她怎么了?!”
“她……她把自己……绑起来了,跪在府门外,说要……负荆请罪!”
……
当刘备、关羽和吕布匆匆赶到府门外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张飞脱去了上身的铠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衬,背上,横七竖八地绑着几根粗壮的荆棘。那些尖锐的木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她的皮肉里,鲜血,顺着她的后背,潺潺流下,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衫。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任由周围的士兵和百姓指指点点。她的脸,苍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却充满了倔强和……无尽的悔恨。
“三妹!”刘备惊呼一声,就要上前去扶她。
“大姐,别过来!”张飞却大喊一声,制止了她的脚步,“翼德犯下大错,险些断送姐姐基业,此乃死罪!今日,翼德不求饶恕,只求大姐、二姐,能依军法处置,以正视听!”
说着,她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
“翼德……”刘备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如同刀绞,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关羽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那平日里骄傲无比的三妹,此刻却卑微地跪在尘埃里,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惩罚自己。她那颗冰封的心,也彻底碎了。她猛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肩膀却在微微地颤抖。
而吕布,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孩,看着她背上那刺目的鲜红。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但那双紧紧握住的拳头,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没有人知道,此刻,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是何等滔天的怒火与……杀意。
不是对张飞,也不是对刘备和关羽。
而是对她自己。
是她,没有照顾好这个傻瓜,才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吃了这么多的苦。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骑快马,从长街的尽头,飞驰而来。
“报——!紧急军报!”
一名斥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喊道:“启禀主公!袁术麾下大将纪灵,亲率三万大军,已至我徐州城外三十里处!指名……指名要吕布吕将军,出城答话!”
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纪灵?他来做什么?
袁术不是刚刚才被刘备击退吗?怎么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而且,指名道姓要见吕布?
吕布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她知道,这是袁术在向她兴师问罪了。
自己收了他的厚礼,却只是陪着刘备演了一出戏。那个睚眦必报的袁公路,岂能咽下这口气?
“来得正好。”
吕布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张飞的面前,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蹲下身子。
她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去解她背上的荆棘。
她只是伸出手,用那方她随身携带的、早已洗得发白的汗巾,轻轻地,为张飞拭去额头上的冷汗与灰尘。
她的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疼吗?”她低声问道,声音里,满是压抑的心疼。
张飞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倒映着自己狼狈模样的眼睛,所有的倔强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不……不疼……”
“傻瓜。”
吕布站起身。
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刘备和关羽,最终,落在了那名前来报信的斥候身上。
“回去告诉纪灵。”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绝对的霸气与自信。
“让他洗干净脖子,在营中等我。”
“我吕布,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