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布那句“请陛下与丞相,亲自开封查验,验明真伪”的话,响彻大殿时,曹操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地打了一记无声的闷拳。
她精心布置的阳谋,在这一刻,被对方用一种更加光明正大,更加无法拒绝的方式,彻底粉碎了。
验,还是不验?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充满了致命陷阱的问题。
不验?
你曹操凭什么不验?人家吕布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将国之重器夺了回来,如今双手奉上,只是请求你这个“代天子执政”的丞相,与天子一同,当面查验一下,以证清白。这要求,合情合理到了极点。你若拒绝,岂不是显得你心里有鬼?是想故意栽赃,还是想……私吞玉玺?
验?
一旦当着吕布和刘备的面,打开包裹,确认了这方玉玺,货真价实。
那就等于,曹操、汉献帝、刘备、吕布四人,共同“见证”了——传国玉玺,已于今日,正式回归汉室,交还于天子之手。
从这一刻起,这方玉玺,就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它名义上的主人,是汉献帝。实际上的保管者,是曹操。
而它回归的见证者,是吕布和刘备。
这也就意味着,日后,无论是谁,再想以“迎回玉玺”或是“玉玺失窃”等任何名义,来号令天下,或是讨伐许都,都将失去法理上的正当性。
吕布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从“怀璧其罪”的漩涡中,彻底摘了出去。
但同时,她也给曹操,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
从此以后,曹操就要背负起“守护玉玺”的重任。玉玺若在许都,则天下太平;玉玺若有任何闪失,或是被人发现,曹操有“窃玺”之举,那她立刻就会成为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头号目标!
吕布,她看似是放弃了玉玺这件“神器”。
实则是将玉玺,变成了一颗威力无穷的“炸弹”,然后,亲手将它,塞进了曹操的怀里!
好一个“完璧归赵”!
好一个“以退为进”!
曹操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千百个念头。但她最终发现,自己……没得选。
在吕布那双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的注视下,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她缓缓走上前,对着汉献帝,躬身说道:“陛下,吕将军所言极是。国之重器,不可不察。便请陛下,与臣一同,查验玉玺。”
汉献帝早已被这殿内无声的刀光剑影,吓得不知所措。她听到曹操的话,只能如同木偶一般,点了点头。
一名内侍,战战兢兢地,捧上了一个铺着明黄色丝绸的托盘。
吕布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包裹,轻轻地,放在了托盘之上。
整个过程,她没有丝毫的留恋。
曹操对着一旁的典韦和许褚,使了个眼色。两位绝世猛将,立刻会意,一左一右,如同两座铁塔,不着痕迹地,又向着吕布和刘备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大殿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曹操伸出双手,亲自,一层一层地,解开了那包裹在外面的丝绸。
随着最后一层丝绸被揭开。
一方古朴苍劲,却又散发着莹莹宝光的玉印,终于,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八个由千古一帝亲手书就的篆字,仿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魔力,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神的激荡。
那缺失的一角,用黄金镶补的痕迹,更是为它增添了无尽的历史沧桑感。
无需任何鉴定。
只要看上一眼,便知,此物,绝非凡品!
“陛下,请看。”曹操捧着玉玺,将其呈到汉献帝的面前。
汉献帝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凉而又温润的玉石,眼中,泪光闪烁。
这是她刘氏先祖,传下来的江山社稷啊!
“是……是真品……”她声音哽咽地说道。
“善。”
吕布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对着汉献帝和曹操,再次深深一揖。
“既然玉玺已验明真伪,并完璧归赵。臣,心愿已了。若无他事,臣与皇叔,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她便要拉着刘备,转身离去。
“奉先,且慢。”
就在这时,刘备却忽然开口了。
她看着身旁,那个脸上写满了孺慕与依赖的少女天子,那颗仁善之心,再次被深深地触动了。
她反手,握住了汉献帝的手,转头对吕布和曹操说道:“陛下与我,叔侄初见,心中,实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不知丞相与奉先,可否行个方便,容我与陛下,在偏殿,单独叙谈片刻?”
她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曹操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她看了一眼汉献帝,见她脸上也满是期盼之色,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皇叔与陛下,血脉相连,叙旧乃是人之常情,曹某岂有不允之理。”
但她随即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吕布的身上。
“只是,宫中禁地,规矩森严。皇叔与陛下叙旧,乃是家事。奉先将军在此,恐怕……多有不便。不如,便由我,陪奉先将军,到殿外,品一品新进的贡茶,如何?”
这话说得,更是滴水不漏。
名为“品茶”,实为“监视”。
她显然是想借此机会,将吕布和刘备两人,彻底分离开来,防止她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
刘备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然而,吕布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丞相盛情,布,却之不恭。”她坦然地说道,“只是,品茶,一人足矣,何必劳烦丞相亲自作陪?我看,不如这样……”
她的目光,在刘-备和汉献帝那紧紧相握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皇叔与陛下,乃是至亲。而我与皇叔,情同手足,亦是家人。家人之间,叙一叙旧,又有何不便之处?”
“便由我,陪着皇叔,一同去偏殿,聆听一下陛下教诲,如何?”
她竟然,要跟着刘备,一起去见天子!
曹操的脸色,终于,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硬。
她发现,自己所有的计谋,所有的安排,在这个女人面前,都如同儿戏一般。
她就像一团水,无论你用什么样的容器去限制她,她总能找到最刁钻的角度,渗透出去,让你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拒绝?
她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吕布已经将自己,和刘备,牢牢地捆绑在了“家人”这个概念上。你既然允许了刘备这个“家人”去叙旧,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另一个“家人”陪同呢?
“……可。”
最终,曹操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
偏殿之内,早已燃起了温暖的熏香。
屏退了所有的内侍和卫兵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汉献帝、刘备和吕布三人。
没有了曹操在场,汉献帝那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她拉着刘备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边的软榻上,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皇叔……朕……朕好苦啊……”
她就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亲人,将这些年来,身处许都,名为天子,实为囚徒的种种辛酸与苦楚,一股脑地,都向刘备哭诉了出来。
她哭诉曹操如何独断专行,架空皇权;哭诉满朝文武,如何皆为其党羽,自己形同傀儡;哭诉自己空有天子之名,却连一道最简单的诏书,都无法亲自颁布。
刘备一边听着,一边用衣袖,为她拭去泪水,自己的眼圈,也早已通红。
她虽然早已猜到天子的处境艰难,但亲耳听到她这番泣血的控诉,那颗忠于汉室的心,依旧像是被万千钢针,反复穿刺一般,疼痛不已。
“陛下……是臣等无能……是臣等无能啊!”她抱着汉献-帝,同样泣不成声。
一时间,整个偏殿,都充满了叔侄二人那悲伤的哭泣声。
而吕布,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品着宫女送上来的香茗。
她没有去打扰她们,也没有去劝慰她们。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猎物的情绪,发酵到顶点的那一刻。
终于,汉献-帝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而刘备的情绪,却被彻底点燃了。
她缓缓地,松开汉献帝,然后,转过身,竟对着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吕布,缓缓地,跪了下去!
“奉先!”
她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恳求!
“备,此生,从未求过人。”
“但今日,我刘备,便在此,求你一件事!”
“求你,看在天下苍生,看在汉室四百年江山社稷的份上……”
“……救救陛下!救救这……即将倾颓的大汉天下吧!”
她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