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炮声停了,只夹杂着几声零碎的枪响。刮过的冷风却更响,呼呼地像是无数冤魂在废墟间呜咽穿梭。
林梓缩在半截被炮弹削去一半的砖墙后面,冰凉的墙体硌着她的脊背。她无意识地用指甲狠狠抠进砖缝,直到指节泛白,传来阵阵刺痛,才让她从那巨大的茫然中稍微挣脱出一丝现实的触感。
‘我是谁?’
这个最简单的问题,此刻却如同磐石般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脑海中是混乱不堪的画面碎片:一面是闪烁的手机屏幕,桌上散落着零食包装,坦克世界闪电战的战局因为队友的孤儿操作正处于焦灼时刻,手机屏幕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另一面,则是属于另一个“林梓”的记忆——金陵女中的课堂、琅琅读书声、蓝布旗袍的质感、还有同学们清秀脸庞上对未来略带羞涩的憧憬。
这两股记忆如同两条汹涌的河流,在她狭小的颅腔内猛烈对冲、撕扯。昨晚还在二十一世纪的出租屋里为生计和虚无的未来熬夜,醒来却置身于这片烈火焚烧的人间地狱。这种时空错位的眩晕感,比她左腹那道被子弹擦伤的火辣辣的伤口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然而手臂抬起时,感官反馈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体验。首先是重量,手臂似乎纤细了许多,挥动时带着一种陌生的轻盈感。紧接着,是触觉——当她的小臂无意间蹭过胸前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而饱满的阻碍感清晰地传来。
‘这是什么?!’
林梓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此时的装扮:一件洗得有些发旧、却依旧整洁的蓝色布质旗袍,妥帖地包裹着明显属于女性的、正在微微起伏的身体曲线。胸口那枚“金陵女中”的铜质校徽,在周遭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讽刺的光泽。
性别认知的颠覆所带来的冲击,远比单纯的穿越时空更为剧烈和私密。她,或者说他——那个在另一个时空里活了二十多年的普通男性,此刻却被困在一个十七八岁女学生的躯壳里。喉结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脖颈;肩膀变窄,骨骼似乎也更加纤巧;甚至连身高都矮了一截,视野变得低垂……
“呕……”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这不仅仅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混杂着汽油、焦糊布料和烧焦人肉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更多的是源于这种对自我身份彻底否定的惊骇。她慌忙用手捂住嘴,强迫自己把那阵干呕压下去。在这个随时可能遭遇敌人的环境里,任何一点声响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不能暴露,哪怕内心的海啸已经几乎将她摧毁。
陌生的胸部束缚感,胯 下之空荡荡的异样,以及旗袍开叉处风吹在肌肤上引起的、对于男性而言极为陌生的敏感度……所有这些细节都在疯狂地提醒她:陪伴多年的小兄弟已经不存在了!你不是你了。那个名叫“林梓”的男性社畜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而现在这个穿着旗袍、瑟瑟发抖的女学生,才是残酷的现实。
记忆的融合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在用凿子撬开她的头骨,将两份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粗暴地搅拌在一起。她知道她身处战乱的时空,回到了抗日战争时期,记得国文老师抑扬顿挫的朗诵,也隐约担忧着战火逼近的学业中断;但同时,她也清晰记得电脑硬盘里的学xi资料,记得月底要交的房租,记得作为一个现代男性所拥有的一切xi惯和认知。
这两种身份在她的意识里搏斗、挣扎,都想占据主导,却又都无法完全压制对方。最终,在一片浑噩的疼痛和恶心之中,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現出來:无论我曾经是谁,现在,我只是一个身处沦陷区、受伤待毙的弱质女流。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的绝望和冰冷。
就在这精神几乎要崩溃的边缘,远处传来的皮靴铁钉踏过碎玻璃的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像死亡的倒计时,敲打在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やめろ!(住手!)”
日语!是日本兵!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混乱的思绪。她猛地屏住呼吸,将所有惊骇、迷茫、恶心都死死锁在喉咙里。求生的欲望迫使她暂时抛开了“我是谁”的无解难题,转而面对“如何活下去”的致命危机。她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将眼睛凑近墙壁的裂缝,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
透过狭窄的视野,她看到了三个鬼子兵。钢盔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眉棱,刺刀上挑着的太阳旗,旗角正缓缓滴落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为首的是一名军曹,手里拎着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枪口甚至还冒着淡淡的青烟。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士兵,肩上扛着长长的三八大盖,他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互相交谈着什么,那神态不像是在进行惨烈的攻城战后的肃清,反倒真像是在闲逛一场胜利者的庙会。
而在他们脚下,趴伏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沾满污泥和血迹的灰布棉军装,双臂被粗暴地反剪在身后,整张脸都被死死按在一旁尚未熄灭的火堆余烬中。林梓的目光凝固在那少年士兵的后背上——那里缝着一块布条,上面依稀可见“国民革命军”的字样,只是前面的字已被大片褐色的血污覆盖,只剩下末尾一个刺眼的“革”字,孤零零地诉说着不屈与牺牲。
只见那军曹随意地抬起了手,手中的南部手枪几乎是贴着那少年的后脑勺。
“啪!”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脆的枪声。
少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腿猛地蹬直,随后便再无动静。火焰舔舐着他的衣物,发出细微的哔啵声。
林梓的胃袋像是在一瞬间被完全抽空,强烈的胃酸逆流而上,灼烧着她的牙根和舌尖。她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手背塞进嘴里,死死咬住,利用疼痛来抑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奔涌而出的泪水。她必须咽回去,把所有声音和软弱都咽回肚子里!
然而,她还是晚了一步。
或许是刚才因为震惊而导致的轻微颤抖,或许是不经意间碰到了松动的砖块。那名刚完成杀戮的军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锐利的目光倏地扫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了断墙后方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那是一双典型的食肉动物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猎物时的、饶有兴味的温度,就像是在打量一块刚从砧板上切下、还在微微颤动的生鱼片。
“女学生?”他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但那刻意拉长的尾音,却轻佻地上扬,将一个简单的疑问句,变成了饱含侮辱与戏谑的调侃。
刹那间,所有的迷茫、眩晕、身份认同的困扰,都被最原始的求生欲所取代。林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跑!
她转过身,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沿着残垣断壁的阴影,拼命向巷子深处逃去。
脚下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每一次落脚,都有新的玻璃碴嵌入早已血肉模糊的布袜。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冷冽,ci激着她过度紧张的神经。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以及身后那不疾不徐、却如影随形的皮靴声——那声音不像是追逐,更像是一场胜券在握的凌迟,迟,一下一下,重重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脊椎上。
她慌不择路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巷道,黑暗扑面而来,几乎吞噬了所有光线。就在这时,她的脚尖猛地撞上了一团障碍物,只听“哐当哐当”一声,一只歪倒在地的竹篮被她踢翻。
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散落在布满瓦砾的地面上。
那不是物品。
那是几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躯体。肤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乌青,肢体怪异地肿胀着,连接在他们肚脐上的脐带,失去了生命应有的光泽,呈现一种僵直的灰白色。他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像菜市场里被随手丢弃、等待腐烂的萝卜,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战争的残忍与非人性。
视觉与想象结合带来的冲击力,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这不单单是血腥,这是对人类文明底线最彻底的践踏。胃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她猛地弯下腰,先前强压下的一切不适在此刻山洪般爆发。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酸性液体混合着胆汁,狼狈地喷洒在地上。
这一刹那的停顿,成了致命的破绽。
后衣领骤然一紧!一股根本无法抗衡的野蛮力量将她整个人向上提起,双脚瞬间离地,窒息感扼住了咽喉。
“逃げるな!(不许逃!)”
伴随着这句她虽然虽然听不懂、却能明白其中威慑意味的日语怒吼,她被那股力量狠狠地掼向旁边的墙壁!
“砰!”
背部与坚硬冰冷的墙面猛烈撞击,内脏仿佛都移了位,痛楚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那只沾满泥泞和暗红色血渍的军靴,带着风声踹了过来。
第一下,正中胃脘。
“呃啊——”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这一脚踹了出去,她蜷缩起来,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第二下,精准地踢在腿弯处。
支撑身体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骨与地面的碎砖砾亲密接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嗒”脆响。分不清是砖石碎裂,还是自己的骨骼发出了哀鸣。
粗糙的步枪背带勒住了她的脖子和前胸,将她当成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般,毫不留情地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拖行。
“刺啦——”
那是旗袍下摆的布料被迅速磨烂的声音。寒冷的风立刻侵袭了她裸露出来的小腿肌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这种因寒冷和恐惧而产生的生理反应,对她此刻被困的女性身躯来说是如此陌生而又真切。
军曹蹲了下来,那张带着胜利者和征服者傲慢表情的脸,凑到了她的眼前。他甚至懒得再用刺刀锋刃,只是用冰冷的刀背,带着戏弄的意味,拍打着她的脸颊。浓重的铁锈味和未散尽的火药味钻入鼻孔。
“顔、いいな。(脸,不错嘛。)”
他的猥琐的yin 笑着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从他的喉咙深处翻滚出来。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赤 luo luo的、即将施暴的兴奋光芒。
另一只手,则开始从容不迫地解开他自己的皮质腰带。金属带扣相互碰撞,发出的“咔哒”声,在这种情境下,听起来与开启死亡罐头的声响别无二致。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林梓。才刚穿越过来就要难逃一劫么。这恐惧超越了死亡本身,它关乎尊严,关乎这具突如其来的、让她无比别扭的女性身体即将遭受的最深重屈辱。她终于无法遏制地发出了尖叫,那是灵魂在极度惊恐下的本能呐喊。
然而声音刚一冲出喉咙,就被粗暴地堵了回去——一块邦 硬、浸透了不知是何人鲜血、已经luo些发硬的肮脏绷带,被粗暴地塞进了她的嘴里!
浓郁的血腥味和化脓伤口的腐臭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向下蔓延,呛得她几乎又要呕吐,却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叫ぶな、支那女。(不许叫,支那女 人。)”
冰冷的刺刀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灵巧地挑开了她旗袍领口的第一颗盘扣。
布料滑落,领口歪斜着褪到了肩窝的位置。更多冰冷的空气接触到温热的皮肤,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看到她这副模样,军曹喉咙里滚出的笑声更加得意了。他暂停了解腰带的动作,似乎很享受猎物在自己掌控下无助战栗的过程。这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娱乐。
更让林梓肝胆俱裂的是,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另外那两个日本兵也已经围拢过来。他们没有急于参与,更像是经验丰富的观众,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甚至有些期待的笑容,分别站在了巷道的两端,用上了刺刀的步枪,无形中封锁了她的所有退路,也断绝了任何获救的可能。他们沉默地看着,眼神交流间传递着某种默契,仿佛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是一场他们司空见惯、并乐于观赏的仪式。
在这极致的羞辱与绝望中,两种身份的记忆碎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属于林梓现代灵魂的部分在愤怒咆哮,充斥着男性的攻击性和对被侵犯领地的极端抗拒;而属于女学生的部分,则充满了深植于时代背景下的、对于女性贞洁将被暴力夺走的巨大恐惧。
‘不!不可以!’ 她在心中嘶吼,无论是哪个‘我’,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眼前的黑暗开始旋转、加重,意识的堤坝在内外夹击下岌岌可危。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之际——
世界,陡然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没有炮声,没有风声,甚至连方才那催命符一般的、皮带金属扣的“咔哒”声也消失了。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唯独她自己那颗狂跳的心脏,仍在固执地搏动。“咚…咚…咚…” 那声音不再仅仅来自胸腔,更像是有人拿着沉重的鼓槌,在她的耳膜内侧疯狂擂动,震得她头晕目眩,却也在一遍遍地提醒她——你还活着。
就在这片由自身心跳构成的、诡异而紧迫的背景音中,一个绝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造物,凭空浮现。
只听见一阵机械质感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起:
检测到指挥官遭遇危险
(权限确认——指挥官林梓)
(车组自卫武器已临时武装:毛 瑟 C 9 6型手枪 已就绪)
(战场时间压缩:3 秒)
是否确认立即装备?
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究竟是神迹、是幻觉,还是她濒死前大脑编织的最后慰藉。在超越理解的现实面前,"为什么"和"怎么可能"这类问题显得苍白而奢侈。驱动她行动的,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求生本能,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决绝。
几乎是出于一种镌刻在现代人骨髓里的条件反射,“装备!”林梓几乎是靠吼着说了出来。
顿时,一道虚无蓝光突然乍现。
指尖触及那虚幻蓝光的瞬间——想象中的光影并无实体,然而她的指间却传来沉重、坚实、冰冷的触感。那不是幻觉!长条状的弹匣紧密贴合着手掌的弧度,表面带着机械加工留下的细微纹路。枪机已然向后张开,黑洞洞的枪膛已经拉好,保险也已经打开了,整支短小精悍的冲锋手枪散发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凶戾气息,宛如一头被饿了许久、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野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这一切的发生,几乎与她读取蓝框信息同步完成。
2秒
现实的时间近乎凝固。她能看到军曹那只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依然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态,指尖距离她裸露的锁骨仅有毫厘之差。那手套上沾染的血液和其他不明秽物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粘稠、暗红的质地,在近乎停滞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的光,真的如同冷却凝结的糖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时间的薄膜脆弱得一触即破。
1秒
随着系统播报最后一个数字归零的刹那,冻结的世界恢复了运转!声音、气流、敌人的动作……一切重新涌入感知。
军曹的手指即将落下。
“砰!”
不是一根手指,是一颗灼热的、携带着动能与死亡宣告的弹头,抢先一步抵达!
林梓甚至没有经过标准的瞄准程序。完全是肌肉记忆——来自于另一个时空中,一个平时喜欢电动的半军宅和cosplay的尼龙佬。她只是凭借着下意识的感觉,抬手、扣动扳机!整个动作在肾上腺素飙升的状态下,快得超出了她自己的意识。
枪口连续不断爆发出炽烈的闪光,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窄的巷道内反复折射、放大,震得她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
砰砰砰——!!!
7.63×25mm毛瑟手枪弹,在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射击距离内,展现出了它们可怕的破坏力。
第一发子弹精准地钻入了军曹的右肩胛区域。子弹轻易地撕裂了厚厚的呢子军大衣,搅碎了里面的肌肉组织,也许还击中了骨骼。他原本前伸的手臂猛地一顿,然后无力地垂下。几乎是紧跟着第一发,以一个微小的上扬角度,擦着他头部一侧掠过。高速旋转的弹头并非刀刃,却产生了类似切割的效果——他那半只招风耳,连同附着其上的软骨和皮肉,瞬间化作一团爆开的血雾,消失在空气中。第三发接踵而至,无情地命中了他左侧的颈部。颈动脉在内部压力下骤然破裂,不再是简单的伤口,而像是被暴力拆解的自来水管,滚烫的、富含氧气的鲜血以惊人的压力向外喷射而出。
这股猩红的热流,劈头盖脸地浇了林梓满头满身。
温热的……是的,带着活体的温度。粘稠的……液体浸润了她的睫毛,模糊了视线,流过嘴角时,带来一种明确的、属于金属的锈蚀味道,其间还诡异地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这复杂的感官信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她的脑海。
军曹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从那种即将得手的yin邪与傲慢,转换成惊讶或痛苦,就彻底凝固了。那双食肉动物般的眼睛里,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他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个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尸体重重磕在林梓的身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弹壳叮叮当当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
林梓握着手中仍在散发着硝烟的毛瑟手枪,枪身的灼热透过掌心传来。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军曹,看着自己身上淋漓的鲜血,闻着那浓烈到化不开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この女、銃はどこから?(这 女 人哪来的枪?)”剩下的两名日军士兵同时愣在原地,他们不理解,明明前一秒她还像受惊的兔子般颤抖。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抓捕柔弱女学生”的模式里,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反转让他们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但这空白期实在太长了——在修罗场上,半秒钟的迟疑就足以让人死上两次。与不远处两个日本兵才反应过来、赶忙向前靠进。
趁着这宝贵的间隙,林梓动了。她的左脚猛地发力,蹬开沉重压着的军曹尸体,身体借着反作用力作用力向后急滚。尘土和碎石沾满了她的衣裤,视线却如雷达般迅疾扫过前方——右前方一处被炮弹炸出的凹坑是唯一的选择!她几乎她几乎是用跌撞的姿态,手脚并用地扑了进去,肩膀重重撞在坑壁的湿土上,震得她一阵闷哼。
刚稳住身形,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已然逼近坑沿,明晃晃的晃晃的刺刀尖作势就要向下扎来!千钧一发之际,理论知识和求生本能压倒了恐惧。她根本来不及起身或瞄准,握着驳壳枪的右手几乎是凭感觉顺着坑沿向上猛划——
“砰砰砰砰!”
林梓连开数枪,因为紧张几乎要清空弹匣。枪口基本上杵着那顶九零式钢盔的下檐,顶着对方的下巴颏轰响了!灼热的火药气体和喷溅出的红白之物扑面而来,那日本兵一声未吭便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林梓手腕发麻,但她顾不上这些,立刻缩回掩体。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她知道刚才那一枪有多侥幸。驳壳枪的射速因连续击发而愈发难以控制,剩下的子弹必须更谨慎。她迅速用左手摸索着拍下弹匣卡笋,沉甸甸的备用弹匣从腰间的布袋滑入手心,“咔哒”一声塞入握把。整个过程带着模型爱好者特有的对机械结构的熟悉感,却又因为剧烈颤抖的手指而显得笨拙仓促。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还有一个敌人!她深吸一口充满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耳倾听着坑外的动静,准备迎接下一轮生死交锋。
此时,最后一名日军士兵终于从同伴接连被杀的震撼中惊醒。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应对——挺起步枪,雪亮的刺刀带着寒光,直刺她的肋部!
千钧一发之际,林梓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拧腰前冲,让那把三十式刺刀险之又险地擦着自己的旗袍肋侧滑过!冰冷的刀锋甚至划破了布料,触碰到肌肤,激起一阵寒意。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到几乎脸贴着脸。她甚至能看到对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这张沾满血污却面无表情的脸。
“喝!”她低叱一声,右手枪身自下而上迅猛扬起,“嘭”地一声闷响,结实实地砸在了对方的鼻梁上!
“咔嚓!”鼻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辨,如同踩断一根枯枝。那名士兵登时涕泪横流,视线一片模糊。
林梓趁机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对方步枪的帆布枪带,用力将其拽向自己。同时,右手握着的毛瑟手枪已经抬起,枪口死死抵住了对方的下颌软组织。
没有丝毫犹豫,她扣死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连七发子弹,几乎没有间隔,形成了一道向上的死亡射流。子弹依次穿透柔软的舌根、坚硬的上颚、筛窦、额窦……最后在天灵盖上连续凿开了数个孔洞,混合着骨渣与脑组织的血雾从后脑勺猛烈喷出,将他身后半截墙壁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枪声戛然而止。枪机后退到最后位置,被空仓挂机机构卡住,发出一声代表弹药告罄的清脆“咔哒”声。
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巷子里只剩下硝烟缓慢飘散的滋滋声,以及血泊表面偶尔鼓起、又破碎的气泡声。
“呼……呼……”林梓剧烈地喘息着,持枪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握住这件刚刚制造了一场小型屠杀的武器。
她弯下腰,剧烈的生理反应让她无法控制地呕吐起来,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苦涩的胆汁和唾液。她将这点最后的秽物,全数吐在了脚下军曹那张逐渐僵硬的面孔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迟钝地感觉到,自己旗袍的前襟已经完全被血浆浸透,还粘上了一些白色的腥臭脑浆,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粘稠而冰冷的触感,仿佛是套在身上的一副血色枷锁,既是保护她存活下来的证明,也是这场噩梦烙下的印记。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指挥官威胁解除。载具投放倒计时:10 秒
已根据指挥官喜好自动分配D系一级坦克。
提示:该区域无友军信号,请自行规划撤离路线
她抬起头,循着直觉望向巷子深处那片愈发浓郁的青灰色晨雾。
雾气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灰白色的涡流里,金属的棱角先一步刺破潮湿的空气——那是一辆PzKpfw I Ausf. B,一号坦克B型。比起游戏里常见的那辆“试验车”,它更修长、更“真实”:五对小直径负重轮被两两一组的板簧压住,履带上方新加的挡泥板边缘卷着泥冰混合物。冬季履带防滑齿像一排排倒扣的镰刀,随着车体的前进发出“咔啦咔啦”的细碎碰撞声,仿佛有人在远处悄悄撕碎锡箔。炮塔是方块状的“面包盒”,正面只开了一条窄缝,缝里并列探出两挺MG13,散热套筒被硝烟熏得发黑,枪口却冷冷地闪着光。左侧机枪的拉机柄卡在待发位置,像一排龇出的犬齿。炮塔侧面,黑色铁十字外框被高温燎掉了一角,露出底下灰底漆,像旧伤口结痂。白色的“004”用油漆刷得潦草,数字“4”的最后一竖拖出一条向下的泪痕,仿佛谁用指甲在灰墙上狠狠挠了一把。
车体前灯只剩右边一盏,灯罩裂成蛛网,却还在亮,发出病恹恹的黄光,把雾气照出一圈油腻的晕轮。排气管在右后侧,突突地喷着白汽,每喷一次,坦克就像喘一口粗气的野兽,整个车身随之轻颤,防滑齿便“叮”地敲一下履带,像给它打拍子。
“咔哒!”——圆形舱盖被顶开,铰链发出缺乏润滑的尖叫。一颗脑袋探出来,银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却仍旧亮得近乎透明,像镀了一层月光。灰眼珠在暮色里缩成一对薄冰,先扫过地上两具仍在抽搐的日本兵,再扫过林梓,最后落在自己坦克前装甲上那几道新鲜的刺刀划痕上。少女的皮肤白得发蓝,颈侧淡青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整块莱茵河底的石英被捞上了岸。
“Panzer bereit!”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燧石敲在钢盔上,清脆、带火星。紧接着,她右手抬起,在舱口边缘“啪”地扣下一个小巧的银色搭扣——那是车长指挥塔锁,声音轻得像给音乐盒上发条。
林梓的脑子还在卡壳:为什么是Ausf. B?游戏里一级房不该是那辆d系拖拉机试验车或者更常见的二号坦克吗?——可履带防滑齿诱导轮前移……所有细节都在尖叫:这就是B型,如假包换。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论坛上的口水帖:“一号B才是D系真正的入门福利,二号那种纸侧甲能叫轻坦?”
下一秒,坦克微微一抖,右侧MG13的拉机柄“咔啦”一声复位,少女左手已经握住握把,拇指拨开保险。她没有俯身,也没有喊话,只是用绿色的眼睛对林梓点了一下——像精灵在森林里对迷路的旅人抬了抬下巴,示意“站到我身后”。
林梓的膝盖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往坦克右后侧挪。她闻到混合着柴油、硝烟与雪味的冷风,忽然意识到:不管它是一号B还是“游戏数据”,此刻它就是004号就是她逃离这个人间地狱的门票——而她现在得救了。
似乎是意识到语言不通,少女眨了眨眼,用一种略显古怪但发音清晰的汉语说道:“车长阁下,驾驶员兼机电员艾莉卡·施奈德报到!请下令!”
林梓张了张嘴,想问她是谁,从哪里来。但喉咙里淤积的血腥味让她一阵恶心。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基于当下最朴素需求的一句话:“能……先给我件外套吗?”
很快,一件厚重的德军黑色装甲兵制服从舱内递了出来。林梓接过,将自己紧紧裹住。宽大的制服几乎将她完全吞没,袖子长得遮住了半个手掌。
她笨拙地爬进炮塔。随着她坐稳,身下的钢铁巨兽苏醒了。梅巴赫NL38 TR六缸汽油发动机发出一阵类似老人咳嗽般的、不甚顺畅的轰鸣,随即稳定下来。履带开始转动,碾过地面上那三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发出沉闷的、“噗嗤噗嗤”的声响,如同碾过几段泡足了水的烂木头。
坦克笨拙地转向,碾过碎石和瓦砾,驶出这条充满死亡气息的小巷。
透过狭窄的观察缝,林梓看到的是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都市。远处的下关方向,偶尔传来几声稀落的冷枪,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如同为这座沦陷的都城敲响了最后的丧钟。对她而言,南京城是破了,但某种意义上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艾莉卡熟练地操纵着排挡杆,履带的节奏随之改变。她侧过头,用那双灰色的眸子看向林梓,用她那独特的、带着外国腔调的汉语问道:
“车长,我们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