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是文明的牢笼,而我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囚徒。
空调的冷气混着几十个人呼吸吐出的浊气,形成一种黏腻的、名为「集体」的薄膜,把我隔绝在外。前排那些家伙又在为某个无聊的综艺梗爆笑了,他们的快乐廉价得像便利店过期的便当,让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周围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新出的游戏或偶像团体的新闻,他们的交流在我看来如同另一个维度的语言——为什么要说那么多无意义的话?为什么要对并不好笑的事情发笑?我始终无法理解。
又是这样毫无意义的一天,充斥着听不懂的知识点、虚伪的笑脸和令人室息的热闹。我宁愿此刻窝在自己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屏幕刷动漫,或者沉浸在galgame的世界里——至少那里的一切都有明确的规则,不用费心猜测别人的心思,更不会被突如其来的恶意刺伤。
我是姚宇川。在这个按成绩排座位的阶级社会里,我的王座稳居后门旁的倒数第三排——这个连值日生都会忘记打扫的「神之领域」。挺好,至少进出方便,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与「社会」的接触时间。独居的公寓、学校的这个角落,构成了我全部的世界。两点一线,简单,且不需要与任何人产生不必要的交集。比起应付这些“活人”,我更愿意和二次元角色打交道。
父母?这个词汇在我脑内词典里的释义是「每月定时转账的陌生账号」。他们在另一个城市,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和需要操心的人。至于信任?别逗我发笑了。连血脉相连的人都能够轻易撕毁契约,连曾经声称最爱你的父母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所谓的“亲情”尚且如此,更何况虚无缥缈的“友情”和“信任”。就像《欢迎加入NHK》里的佐藤,明明渴望联结,却又怕被伤害,最后只能躲进家里蹲的壳里,我现在大概也是这样吧。我早已习惯用面无表情的冷漠,筑成一道保护自己的围墙,假装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一切的根源,大概要追溯到小学时那些模糊的灰色记忆。被撕碎的作业本,椅子上莫名的污渍,被推搡的走廊,被藏起来的文具,充满恶意的外号,还有那句刻在书桌上、仿佛也刻进了我骨子里的「去死吧,怪物」。那些孤立无援时,周围冷漠或嘲弄的目光,让我早早明白:与人保持距离,是性价比最高的自我保护;把自己缩进坚硬的壳里,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那个……姚宇川同学?」
一个细弱的声音试图穿透我构筑的屏障。是坐在斜前方的刘欣雨。一个奇怪的女生,成绩中等,性格像受惊的兔子,却总是不合时宜地试图和我搭话。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愧疚」的担忧。从高一开始,她就时不时会问我一些「作业写完了吗」「下节是什么课」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且从不因我的冷淡而气馁。
我照例用后脑勺回应她。这是我最熟练的沟通方式。
「姚宇川,听说今天有转校生要来。」
她又转过头,小声说道。
「……哦。」
我低下头,假装在看根本还没打开的书本。转校生?谁来都一样,不过是这个嘈杂教室里又多了一个噪音源而已。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轻轻推开,班主任带着一个女生走了进来,瞬间打断了教室里的嘈杂,所
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女生穿着和大家一样的黑白校服,却难掩亮眼的气质。嘴角带着自然的笑意,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和这沉闷的教室格格不入。
「同学们,安静一下。]
班主任拍了拍手,接着说道
「这位是从日本转来的新同学,名为石原真雪。她刚到中国,大家要多照顾她。]
石原真雪微微鞠躬,用带着一丝软糯口音的中文还算流利地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石原真雪(Ishihara Mayuki),来自日本,请多指教!]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点点柔软的、像是动漫片尾曲里才会有的口音,非但不显得别扭,反而增添了几分可爱。鞠躬时露出的脖颈线条纤细优美,脸上的微笑真诚又耀眼
教室瞬间被「日本」「转校生」这几个关键词点燃,骚动瞬间升级。这群无聊高中生过剩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我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想给她画个「麻烦」的标记。
刘欣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担忧又深了些,仿佛早就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没敢多说一个字,只是悄悄转了回去
该怎么形容呢?仿佛一台4K HDR电视被强行塞进了我这台老旧的黑白显像管世界里。那一刻,仿佛有一束无形的聚光灯打在了门口。及肩的黑发柔顺有光泽,头上的红色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肌肤白得像刚拆封的画纸,如同春日初雪般洁净无瑕。五官精致得像是精心雕琢过,最要命的是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得能倒映出教室里每一张目瞪口呆的脸,含着笑意扫视着全班。她的站姿挺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自信。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映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仿佛在微微发光。
「哇啊——!」
现充们的反应不出所料
「好可爱!」
「是东京美少女!」
「这中文比我还好!」
啧,典型的现充模板角色。这种阳光开朗,注定会成为班级中心的人物,和我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让我这种习惯了阴暗角落的人,本能地想要远离。我在内心的小本本上给她打上了「需要绝对远离」的标签。
「石原同学,你先坐到……」
老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最后,无情地定格在我这片黑暗的领域。
「……姚宇川旁边的空位吧。」
……哈?
「姚宇川,你作为同桌,多帮助一下石原同学熟悉环境。」
老师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一刻,我听到了我平静死宅生活碎裂的声音。让一个社交恐惧症去当外来物种的向导?让一个连自己都拯救不了的人,去帮助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转校生?这简直是本世纪最冷的笑话。
在全班男生混合着同情(对我的)和嫉妒(也对我的)的目光中,石原真雪——那颗过于耀眼的太阳——迈着轻快的步伐,坐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刘欣雨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又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见我还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轻轻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一股清爽的,像是混合了茉莉花香和阳光味道的气息飘了过来,带着淡淡的皂香,干净又治愈。
「姚宇川同学,接下来请多指教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真诚。
光芒太强,快要闪瞎我的宅男眼了。太刺眼了,我几乎要偏过头去。
「……嗯。」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迅速将头扭向墙壁,重新埋首于书本,试图用物理方式和沉默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壁。然而,她的存在感像伽马射线一样穿透了我的防御。这个叫做石原真雪的日本转校生,就像一颗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封闭的世界里,激起了令人不安的涟漪。我的「神之领域」,被外星文明入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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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铃声是我每日的救赎。我以忍者般的速度收拾好书包,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准备化身尘埃融入大地,迅速撤离——我需要立刻回到我那安全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巢穴。
我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前走,伸手从书包侧袋摸出耳机,正欲戴上隔绝所有噪音、彻底沉入自己世界时,一只带着些许慌乱的手,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角。
力道很轻,却足够清晰,足以让我瞬间僵在原地。
我僵硬地回过头,撞进一双带着无措与焦急的清澈眼眸里。石原真雪站在我面前,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攥着书包带按在胸前,脸颊透着淡淡的红晕,鼻尖因为小跑微微泛红,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对、对不起!打扰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颤音,口音里的柔软被放大,更显得可怜兮兮
「我…… 我刚搬来对这边路线不熟,手机信号又不太好,导航定位有点飘,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家了……能帮帮我吗?」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把那层红晕衬得愈发明显,眼神里满是期待又怕被拒绝的忐忑,完全没了课堂上的从容自信。
我盯着被她拉住的衣角,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布料上传来的微弱温热像电流一样窜上来,让我浑身都不自在。
「你…… 你也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她见我没说话,又小声问了一句,拉着我衣角的手指悄悄收紧了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 嗯。」
我飞快地移开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恨不得用念力在地上开个洞钻进去。
「太好了!」
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迷路的小鹿找到了方向,拉着我衣角的手轻轻松开,却还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我身边
「那、那你知道「幸福苑」小区大概要怎么走吗?我怕走岔路……」
幸福苑?和我同一个小区?
内心的警报嗡嗡作响。麻烦指数从「需要远离」飙升到「灾难级」了。
「直走,拐两个弯就到。」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她的语气瞬间轻快起来,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却还是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
「姚宇川同学,感觉你很温柔呢。」
又来了,「温柔」这个词。她是不是对「社交恐惧」和「无口属性」有什么奇怪的误解?还是说,这只是她那种现充特有的、对所有人都适用的客套话?我对自己被贴上这个标签感到莫名其妙。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她没有强行找话题,只是偶尔偷偷看我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店铺和行人。这种沉默并不让人尴尬,反而……有点奇怪的舒适。
路过街角那家「711」时,她突然停住脚,小声问
「我、我能去买瓶热饮吗?刚才跑太急,喉咙有点干……」
我没抬头,含糊「嗯」了一声,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等她 —— 反正都要一起走,多等两分钟也没差。
没两分钟她就小跑着出来,手里攥着一杯刚冲好的热可可,杯壁裹着薄纸,还冒着白气。大概是想快点跟上我,她下台阶时没注意脚下的小石子,身子猛地晃了一下,手里的热可可瞬间脱手 —— 大半杯温热的液体都泼在了我的校服外套袖子上,深褐色的污渍顺着布料纹路晕开,很快就浸出一片湿痕。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还捏着空了一半的杯子,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声音都带了哭腔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走路不看路……」
她慌忙从书包里翻出纸巾,手指抖得连包装都拆不开
「这、这污渍会不会洗不掉?你的外套…… 要不要我赔你一件新的?」
我低头看着袖子上的湿痕,其实热可可温度不算高,没烫到皮肤,只是衣服脏了而已。但看着她急得眼眶都红了,眼泪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的样子,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 长这么大,除了刘欣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还没人因为这点小事对我这么自责过。我往后退了半步,避开她递过来的纸巾,低声说
「没事,回家洗就行。」
「怎么会没事!」
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又飞快压低,带着浓浓的愧疚
「明明是我麻烦你,现在还把你的衣服弄脏…… 我太不小心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捏着纸巾的手紧紧攥着,指节都泛了白,眼神里的歉意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让我都有点不敢直视。
我们沉默地接着往前走,她没再像刚才那样好奇地看周围,只是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我袖子上的污渍,眉头皱着,连脚步都放轻了,像是怕再不小心撞到我。这种沉甸甸的愧疚感绕在她身边,连带着我都觉得空气有点闷 —— 早知道会这样,刚才还不如直接指完路就走。
路过校门口的岔路时,我瞥见刘欣雨背着书包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什么人。她看到我和石原真雪走在一起,眼神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担忧,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过来搭话,等我们走过之后,才默默地跟在了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走到小区门口,我指了指前面的建筑群:「到了。」
「哇…… 真的是这里。」
她停下脚步,却没立刻进去,反而盯着我袖子上的污渍,咬了咬下唇
「姚宇川同学,你家有洗衣液吗?如果洗不掉的话,我、我可以帮你洗…… 或者我明天带瓶去渍剂给你?」
「不用。」我摇了摇头,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
她却像是没听见,眼睛里满是坚持
「不行!是我弄脏的,必须要负责!」
顿了顿,她又小声说
「而且…… 谢谢你愿意带我回来,还没怪我弄脏你的衣服。姚宇川同学,其实你人很好的……」
「我住 4 栋。」
我打断她的话,只想快点走 —— 再被她用那种愧疚的眼神盯着,我浑身都不自在。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在回应她之前没说出口的「住址」问题,眼睛先亮了亮,又很快因愧疚暗下去,小声说
「我、我住 3 栋…… 就在你隔壁。那、那明天早上我在 3 栋楼下等你吧?我把去渍剂带给你,顺便…… 还能跟你一起上学,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我保证!」
我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往 4 栋的方向走。身后传来她轻轻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明天见!我一定会把你的衣服弄干净的,绝对!」
我站在 4 栋公寓楼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3 栋的方向 —— 石原真雪还站在楼道口,远远地朝我这边望,见我回头,又飞快地挥了挥手,才跑进楼里。我低头看了看袖子上的污渍,指尖碰到湿冷的布料,还能想起刚才她急得快哭的样子。
邻居。同桌。
这两个词像双重诅咒、又像紧箍咒一样套在了我的头上。
阳光大姐姐……吗?
我抬头望了望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 可惜再大的音量,也盖不住刚才她那句带着愧疚的「对不起」,还有此刻心里那点说不清楚的、乱糟糟的感觉。
麻烦的日子,好像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