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人从那家弥漫着咖啡味的小店时离开后，凯拉似乎并不打算直接回工会。
她拉着莉亚的手，领着她穿过几条午后的街巷，最后在一栋建筑前驻足。
那建筑看起来有点像小型的舞剧院，但规模不大，门面朴素。门口立着块木牌，上面用彩粉写着些花体字，似乎是节目单。
也许是某种表演，莉亚这么想着，跟着凯拉走进。
推开木门，里面是个小小的前厅，柜台处，莉亚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位冒险者工会的龙人族接待员小姐，一模一样的棕色秀发，同样的精致犄角，甚至连发髻的样式都分毫不差。
看见莉亚有些惊讶的表情，少女掩嘴轻笑。
“呀，新面孔呢。”
“凯拉小姐，你没和她解释过吗？她估计把我认成姐姐了。”
她的声音比工会那位更活泼一些，她对着莉亚挤了挤眼。
“我是露比，工会那位是我双胞胎姐姐露娜。我们是姐妹哦。”
“原来如此……”
“老样子？”露比转向凯拉，在柜台翻找。
“嗯，两张。”凯拉掏出几枚铜币放在柜台上。
“马上开场了哦。不想知道今天是什么内容吗？”露比接过钱，好心提醒。
“随便看看。”凯拉语气平淡，伸手拉住还有些发愣的莉亚，径直向里走去。
掀开厚厚的深色帷幕，里面是一个昏暗房间，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味，正中央的舞台上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对面则是一排排填充着棉花的柔软的座椅，零散地坐着些观众。
莉亚的目光扫过这熟悉的布局，一个猜测在她心中出现。不会吧？难道……
凯拉已经拉着她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坐下。座椅果然很软，带着些许下陷的包容感。
没过多久，一片黑暗中，只听见某人的话语响起，像是某种魔法咏唱。
紧接着，面前巨大的黑色幕布骤然亮起。
幕布上的光芒有些闪烁不稳，很快便稳定下来，形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莉亚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才没发出声来。
电影！居然是电影？
幕布上，画面展现的是一片荒芜的战场，硝烟之中，穿着盔甲的士兵正在冲锋。
影像的质感也说不上多么精细，但确确实实是连续活动的画面，伴随着断断续续传来的音效声。
“怎么样，没见过吧？”
莉亚耳边响起了凯拉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听过，如同炫耀般的兴奋。
“这叫「影戏」，与宫廷舞剧不同，它们不是有戏子现场表演，而是被记忆下来的画面。”
“是这几年才在兴起的新娱乐，只有少数几个像伊思塔兰这样的大城才有地方能看到。这也是我喜欢留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她微微侧过头，在昏暗光影中，莉亚能看到她眼睛里的亮光。
“原理嘛……听说和艾文对你用过的「寻求谏言」，与那种祷告有点像。需要一位专门的魔法师，作为「记录者」，亲身去观看表演者被指导者安排的整个过程，把看到的画面和声音刻印在脑海里。”
“然后根据需要，截取自己所需的记忆片段，将他们组合出来。最后，由这位魔法师在放映时，同步释放一种特殊的投射魔法，把脑海里的影像投到幕布上，就像现在这样。”
原来如此，莉亚最初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开始专注地观看。
幕布上的画面切换，随着士兵们被一些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女性击败，出现了几个气势不凡的身影。
“哦，看样子，是讲述了百年前的黑雨战役，百年前对抗四位魔女的那八位逐夜者的故事。”
画面确实在动，但很快莉亚就察觉到了明显的异样。
场面看起来很宏大，爆炸魔法充斥着。但几乎没有剧情，只是一个个战斗场面的拼接。那几位逐夜者只是展示了不同的战斗方式，一名勇士提着巨剑挥砍而上，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塑造可言，而魔女们也同样是刻板的要被击败的反派形象。
周围的观众却看得很投入，每到英雄占了上风，便发出惊呼与赞叹。
莉亚渐渐感到一种疏离，对看惯了现代电影的她来说，这些影戏的记录手法极其粗糙，几乎没有镜头调度可言，伴随着第一人称视角的摇晃。
所有打斗都十分虚假，演员的动作小心翼翼，双方距离拉得很开防止刀剑与魔法伤到对方，明显是为了安全。
动作设计更是谈不上，基本都是直来直去的挥砍与站桩。一旦涉及到所谓大场面，画面便会立刻拉成远景，变成一片混乱的魔法光效，几乎看不清具体人影。
而且，由于是魔法师亲眼所见的实时记录，时不时会出现前景是演员，背景里却有无关人员走过的情况。
与其说是电影，不如说是用一种魔法记录的拙劣舞台剧。
莉亚内心叹了口气，毕竟才发展没多久，也不能要求太高。
她转头看着周围兴奋的观众，再看看幕布上粗糙的画面，她忽然有些担心。
凯拉带她来看这个，自己却没什么感觉，凯拉会不会觉得扫兴？
她悄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凯拉。
昏暗光线中，凯拉的脸庞没什么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幕布，眼睛映照着跳动的光影，既没有周围观众的激动，也看不出失望或。
她只是平静的看着。
影戏在一片的欢呼音效和英雄屹立的画面上结束。
两人走出房间，移到靠边的两张座椅上，凯拉很自然地评论起刚才的影片。
“很无聊。”
莉亚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她以为她会和那些散场的观众一样兴奋。
“虽然有很多许多人生平难见的大场面，爆炸或者魔法啊。但那并不是为了展现尘封的历史，记录者应该对那个时代毫无了解。”
“英雄们的战斗，仅仅是为了展现战斗，魔女们出现，好像也只是为了让英雄有东西可打。”
凯拉的语气很平淡，莉亚深有同感，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
“你感兴趣吗，想要接着看吗？下一场快开始了。”
“嗯。”
下一场很快开始，二人重新回到屋内，幕布再次亮起时，画面风格截然不同。
温馨的房间，一对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正在交谈，莉亚刚以为这是部爱情片，剧情却以惊人的速度展开，不到几分钟，随着对话变得暧昧，肢体接触增多，然后很快便转入限制级场面。
完全的实拍，加上这个时代显然没有分级制度，幕布上直白的肢体交融的画面，让她尴尬地移开视线。然而却发现周围的观众大多成双成对，被这种气氛感染，开始搂抱亲吻。
她忍不住又瞥向凯拉。
凯拉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幕布，仿佛上面播放的不是香艳画面，而是另一场无聊的战斗。
影片在一种潦草收尾的气氛中结束，二人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交谈。
“刚才这部……应该是讲述爱情的故事吧？”
“大概是吧。”
莉亚点点头，虽然在她看来就像看了前世的一部初制滥造的粉红电影。
“感觉不到爱。”
凯拉直白地说，她好像没有对那些过激的画面有什么感受，只是平淡的评价。
“我不明白里面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对方。他们好像只是……需要做那种事，所以就做了。”
“而且，看起来他们自己也没从中感觉到舒服，情感非常空洞。”
她转过头，眼神认真的看向莉亚。
“只有两个人真心相爱，做那种事才会舒服不是吗？否则在我看来，只是动作而已。”
莉亚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从午后到黄昏，再到天色完全黑透，莉亚陪着凯拉看了一场又一场影戏。有不如黑白电影时期的喜剧，有道具相当假的暴力片，有夸张的伦理剧。
莉亚自然是没什么感触，毕竟异世界刚诞生的东西就不指望能拍多好了，至少种类挺丰富的。
但似乎其它的观众都能自然的带入到影片的氛围内，而凯拉对每一部的评价都大同小异，平淡无趣，缺乏触动她的东西。
莉亚终于忍不住问：“如果都觉得不好看，为什么凯拉还要一部接一部看呢？”
凯拉沉默了片刻，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我喜欢这种新奇的事物。”
“把别人的一段人生，压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呈现出来。而且——”
“说不定，就能看到一部改变一生的片子。”
凯拉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沉静，她转过头露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
“拉着你一起来，明明是我想看，却表现的不太高兴的样子呢。”
“不不，凯拉，我觉得很有意思。”
莉亚附和的说着，她的手再次被凯拉拉起，二人再度回到屋内就坐。
“今天最后一场了，看完这个就回去吧。”
由于时间已晚，剧院里只剩下她们两个观众。
最后一场影片开始，画面舒缓，色调沉静。
讲述的是一个在影戏诞生已久的世界，剧院打杂的孤僻少年的故事，与前面刻意想抓人眼球的影片相比，这一部的叙事平淡，碎片化，几乎没有起伏。
少年沉默地扫地，在放映间外偷看亮起的幕布，和放映的魔法师学习咒语。莉亚看着，心情慢慢沉淀下来。
直到影片临近尾声。
少年已成为皑皑白发的老者，独自坐在空旷，布满灰尘的剧院内。一位更为年迈的放映师对他微微鞠了一躬，口中念动咒语。
房间彻底暗下。
唯有幕布亮起。
没有声音。
画面上，快速闪回着一幕幕影像，不同年代，不同装束的男女，在房间，在室外，在阳光下，在雨中。
他们相拥，然后接吻。镜头一个接一个的快速切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明明是由人为记录的，却是黑白泛黄的画面。它们无声地流淌过去，像一条漫长的河流。
年迈的主角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幕布，逐渐失焦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
莉亚看着那些闪回的画面，不知为何，鼻腔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她赶紧抬手擦去涌出的泪水，视线慌乱地转向身旁。
然后她愣住了。
昏暗的光线中，凯拉依然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幕布，正静静地从她眼角滑下，划过她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侧颜。
幕布暗下，影片结束，小小的剧院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凯拉才掩面站起身。
“走吧。”
深夜的街道寂静无人，月光洒在蓝瓦上，两人并肩走着，凯拉突然开口，在夜色中显得清晰。
“最后那部很好。”
“特别是结局……我很喜欢。”
“嗯。”莉亚点头，心里还残留着那份莫名的感动。
“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影戏。”
凯拉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哪怕看再多无聊的东西，只要有一部，哪怕只有几个瞬间。”
“能让你感受到一些真实的东西……就好像，用很短的时间，活过了别人的人生，或者，看到了自己心里某些说不清的部分。”
她停下脚步，转向莉亚，月光照亮她半边脸庞，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柔和。
“谢谢你今天陪我，莉亚。”
“不，该我谢谢凯拉带我体验这些……”莉亚的话没说完。
凯拉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她，那拥抱很短暂，却带着明确的暖意。
然后，在莉亚还没反应过来时，凯拉的唇在她脸颊上，极快地，轻柔地碰了一下。
如同刚才电影里那些无声的亲吻一般。
还没等莉亚反应过来，凯拉已经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举动再自然不过。
只莉亚愣在原地，脸颊留下的触感却异常清晰。
走在前面的凯拉停了下啦，月光下，她回过头来，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
“一起回去吧。”她说。
莉亚重新回过神来，小跑几步，跟上了凯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