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种“白天是撒娇卖萌的招财狐,清晨和晚上则是“汗流浃背的受训新兵”的、充实而又奇特的节奏中,一天天地过去。
我的身体,在林澈那堪称“魔鬼”的训练下,正以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速度发生着变化。我不再是那个跑几步路就会喘不上气的“体力废柴”,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强大,但至少,在面对危险时,开始有了一点点可以称之为“自保”的能力。
而我在杂货铺的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我甚至已经可以,在面对那些熟客的善意“投喂”时,不再只是紧张地低头,而是能鼓起勇气,对他们露出一个虽然有些羞涩,但却发自内心的微笑了。
傍晚,林澈会骂骂咧咧地帮我收拾因为笨手笨脚而打翻的药材;苏映雪则会心疼地拉着我,一边为我涂抹着新调制的、带着清凉草药香的药膏,一边抱怨着林澈的训练太过“粗暴野蛮”。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几乎要沉溺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安稳日常之中,甚至,连那道刻印在我后颈上的、象征着屈辱的奴隶烙印,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灼热刺眼了。
我开始觉得,也许……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也许,等我当看板娘攒够了钱,就能雇佣冒险者去打探安娜的消息;也许,等林澈真的成了强大的魔法师,他就会信守承诺,带我一起去寻找解除契约的方法。
未来,似乎充满了光明。
然而,现实,终究还是会在你最放松、最沉浸于美梦的时候,毫不留情地,给你泼上一盆最冰冷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凉水。
那天晚上,苏映雪将我和林澈,一起叫到了她那间摆满了各种古老文献的书房里。
与往常不同,她没有泡那香气四溢的花茶。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魔法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压抑的沉默混合的味道。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和疲惫,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漂亮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我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有结果了吗?会长?”林澈先开口了,他难得地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我立刻屏住了呼吸,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角。我知道,这些天,苏映雪一有空,就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阅各种关于古代契约魔法的典籍,试图找到解除我身上奴隶契约的方法。
看着我们两人那充满了期盼的眼神,苏映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其疲惫和歉意的神色。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行。”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砸在了我那颗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上。
“我查遍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古代黑暗契约的资料,”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地对我解释道,“像你身上这种,直接与灵魂本源相连接,并且附加了最高等级的‘生命链接’律则的主仆契约……根本……就没有任何常规的解除方法。”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一种近乎宣判的、沉重的语气,补充了最后一句:
“唯一的途径,就是……你的主人死亡。”
主人……死亡?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澈。
“但是,”苏映雪立刻又否定了这条血腥的道路,她的眼神变得更加灰暗,“即便如此,因为‘生命链接’的存在,主人一旦死亡,作为奴隶的你,也会因为契约‘共生’的效果,一同……殉葬。所以,这实际上,是一个……无解的、绝对的束缚。”
无解。
绝对的束缚。
这两个词,像两道枷锁,再一次,紧紧地拷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我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自由”的幻想,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
我终究还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奴隶。
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安稳和日常,所有的温馨与羁绊,都只是沙滩上用湿沙堆砌的城堡。而林澈,就是那无法预测的潮汐。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用那个该死的契约,将我这点可怜的幸福,冲刷得一干二净,将我重新打回那个任人摆布的、没有尊严的地狱。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我的心底,缓缓地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下意识地,又一次,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澈。
他似乎也对这个结果感到了震惊,眉头紧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那张总是挂着自信笑容的脸,此刻也写满了凝重。
他……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自己手中,掌握着一把多么可怕的、可以决定我生死的“剑”?如果有一天,他为了自保,需要牺牲我这个“奴隶”……他会怎么做?
那一刻,我看着他的侧脸,心中那份因为日常相处而渐渐产生的亲近与信赖,在“主人”与“奴隶”这个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面前,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他对我好,是因为我们之间那虚无缥缈的“兄弟情”,还是……只是一个主人,对他那件还算顺手、用起来也挺有趣的“所有物”的、一时的兴致?他对我那些充满了恶作剧的“命令”,真的只是单纯的玩笑,还是……在享受着那种可以肆意操控他人的、属于主人的快感?
怀疑的毒蛇,一旦被放出,便会疯狂地啃噬掉所有的信任。
我感觉自己和林澈之间,像是突然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我能看到他,能听到他,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去感受他。
“……抱歉,小落雪。”苏映雪的声音将我从冰冷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看着我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眼中充满了自责和心疼。
“不怪你,映雪姐姐。”我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站起身,对他们两人鞠了一躬,“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说完,我没有再看林澈一眼,逃离似地,离开了那间书房。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却感觉自己像是重新回到了那个冰冷坚硬的铁笼之中。那道刻印在我后颈的烙印,仿佛也变得灼热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那卑微、可悲的身份。
林澈就在隔壁那张床上,呼吸均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看着他那平静的睡颜,心中却充满了混乱。
我该怎么面对他?
是继续像以前一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维持着那份虚假的、脆弱的和平,像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一边享受着主人的投喂,一边祈祷着他永远不要拉紧手中的锁链?
还是……撕破这层伪装,用冷漠和疏离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时刻警惕着他那随时可能降临的“命令”,像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却也隔绝了所有的温暖?
我不知道。
我害怕,一旦深究下去,连最后那点可怜的、温暖的回忆,都会被名为“真相”的酸液,腐蚀得面目全非。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在身心的双重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又回到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如同地狱般的拍卖会场。我又看到了安娜。她被关在那个狭小的铁笼里,眼神空洞、灰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当她被那个叫巴克的肥猪商人买下,被两个护卫像拖拽货物一样架出来时,她终于看见了我。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极度的愧疚和绝望。她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只是对着我,缓缓无声地张了张嘴。
我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的是——“……活……下去……”
“不——!”
我猛地从梦中惊坐而起,心脏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愧疚而剧烈地抽搐着,浑身都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我那急促而又粗重的喘息声。
“安娜……”
我捂着脸,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对不起……
我答应过你,要好好活下去。可我现在……连自己的自由都无法掌控。只能像一个可悲的囚徒,被困死在了名为“林澈”的牢笼里。
我答应过落雪,要救你。可我现在……却像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安全区”里,每天为了那点可怜的安宁而沾沾自喜。
我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喂。”
一个有些睡眼惺忪的、带着一丝关切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我身体一僵,哭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我抬起头,看到林澈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清冷的月光,静静地看着我。
“……做噩梦了?”他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想让他看到我此刻狼狈脆弱的样子。
他也没有再多问。只是下了床,走到桌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倒了一杯水。我听到了水壶碰撞杯子的轻微声响。
然后,他走回我的床边,将那个杯子递到了我的面前。
“喝点水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记得……苏映雪说过,你晚上睡觉会磨牙,可能是缺水。”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个杯子。温热的触感,从冰凉的指尖传来,似乎也稍稍驱散了一些我心底那刺骨的寒意。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杯没有任何味道的温水。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安慰或探究的话。他只是默默地,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没有躺下,而是靠着床头,调整了一个能看到我、但又保持着安全距离的姿势,静静地陪伴着我。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审视和隔阂。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但那目光里却没有怜悯,没有探究,也没有身为“主人”的居高临下。那是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却又充满了力量的……陪伴。
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别怕。”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那颗因为噩梦和自责而狂跳不止的心,在他那平稳的呼吸声中,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我看着他那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轮廓,心中那如同毒蛇般疯狂滋生的怀疑和尖刺,似乎……也被这杯温水,和这份无声的陪伴,安抚了下去。
也许……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
也许,他自己也和我一样,正在为这个“无解的契约”而感到困扰和不知所措。
也许……在这个同样感到孤独和无助的异世界里,我们,并不是单纯的主人与奴隶。
我们,还是……彼此唯一的“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