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的手掌宽大而干燥，紧紧地包裹着我冰凉的指尖，传递过来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就这样拉着我，沉默地，穿过银叶城灯火辉煌的中央大道，然后像一条熟悉水路的鱼，拐进了一条条越来越窄、越来越暗的小巷。
身后那片属于冒险者和富商的繁华世界逐渐退去。空气中弥漫着的烤肉香气和麦酒的甜味，也被一种混杂着潮湿、霉味以及生活垃圾发酵后的酸腐气息所取代，那味道并不刺鼻，却像一张无形的、湿冷的网，沉甸甸地压在你的每一次呼吸上。
脚下的路不再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而是坑坑洼洼、积着浑浊雨水的泥土路。一脚踩下去，冰凉的泥水溅起，打湿了我那身漂亮浴衣的下摆，让我心疼不已。两旁的建筑也从气派的石楼，变成了用劣质木材搭建的、低矮破旧的棚屋。昏暗的油灯从破旧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将一个个疲惫而麻木的身影投射在泥泞的墙壁上。
这里，是银叶城的另一面，是被繁华所掩盖的、真正的底色。是那些光鲜亮丽的冒险者和贵族们不会踏足的、属于底层人民挣扎求生的区域。我甚至在某个巷口，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像一只小野猫一样，飞快地从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然后将找到的半块发黑的面包，宝贝似的塞进了怀里。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那份因“破产”而产生的沮丧，被另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原来，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异世界，生活本身的沉重，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最终，林澈在一个挂着“零工市场”简陋木牌的巨大空地前停了下来。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这里却比白天的集市还要喧闹。数百个，甚至可能有上千个衣着破旧、神情疲惫的男男女女聚集在这里，像一群被风吹散的沙丁鱼。他们大多是来自周边村庄的农民、在苛政下失去土地的流民，或者像我们一样，刚刚进城、身无分文的倒霉蛋。他们围着一个个高举着木牌的工头，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像菜市场里等待被挑选的货物，眼中闪烁着既卑微又渴望的光芒，希望能为自己和家人，寻得一份能糊口的短工。
“招募采石工！身强体壮的优先！一天二十个铜板！管一顿黑面包！”
“下水道清理！不怕脏不怕臭的来！干完活给三十个铜板！”
“码头扛包！有力气的跟我走！按件计酬！”
工头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工人们压低声音的讨价还价声、以及因为争抢一个好活计而爆发的咒骂声，混合成一股充满了生活辛酸与焦躁的的声浪，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往林澈身后缩了缩，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不适和恐惧。这里虽然没有黑蔷薇庄园里冰冷的铁链和凶恶的守卫，但那种将人明码标价，用最原始的体力去换取微薄报酬的氛围，那种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放下的尊严，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和我一样的奴隶，在工头的鞭子下，麻木地搬运着沉重的石块，清理着肮脏的马厩，仅仅为了换取一碗看不出食材的稀汤和一块能硌掉牙的黑面包。
“别怕，有我呢。”
林澈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体的僵硬和轻微的颤抖。他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用他那算不上魁梧但却异常坚实的身体，将我与周围拥挤、汗臭熏天的人群隔离开来，为我撑起了一小片相对安全的空间。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嘈杂中，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像一股暖流，让我那颗冰冷而紧张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们逆着人流，在拥挤的市场里艰难地穿行。林澈的目光像鹰一样，在各个招工的木牌间飞快地扫视，试图寻找一个适合我们的工作。但大部分工作，都明确要求“身强体壮”或者“吃苦耐劳”，显然，我这副看起来就娇滴滴、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美少女模样，在任何一个务实的工头眼里，都属于“中看不中用”的类型。他们需要的是能干活的牲口，而不是需要呵护的花瓶。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工头甚至在我们经过时，用他那浑浊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然后对着林澈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嘿，小子，把你这小狐狸卖给我一晚，我给你五十个铜板怎么样？比你干一天活儿挣得都多！”
林澈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将我往身后拉了拉，握紧了腰间的把柄用于防身的剑。那工头似乎也察觉到林澈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悻悻地骂了一句，便不再纠缠。
走了一圈，希望越来越渺茫。我的脚底因为长时间站立而开始酸痛，肚子也逐渐因为没吃饱饭而隐隐作痛。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林澈那个“睡桥洞”的提议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看那边！”
他拉着我，奋力地挤开人群，来到了一个看起来相对“斯文”的招工点。
招工的是一个穿着干净得体的管家服饰的中年男人，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身处这片混乱肮脏的市场，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属于上等人的优雅与疏离。他举着的木牌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紧急招募：为城主千金的生日宴会，布置花园。要求：手脚麻利，懂美学或园艺者优先。日结五十铜板。”
五十铜板！这几乎是采石工报酬的两倍半！
“这个好！”林澈压低声音，兴奋地对我说，“这个不费什么力气，主要是看品味和审美，而且报酬很高！你的品味不是很好吗？我记得你给你那个虚拟形象设计的衣服和直播间背景都挺好看的，这个你应该能做好吧！”
我也觉得这个工作不错。布置花园，听起来就比清理下水道和去码头扛包要“体面”和轻松得多。而且，我前世为了设计“雪之下莉诺”的形象，确实也研究过不少关于色彩搭配和构图的知识。虽然和真正的园艺设计相去甚远，但只是简单地布置一下花卉，应该不成问题。
“您好，管家先生！”林澈立刻换上了一副最热忱的笑容，上前一步，对那位管家满脸堆笑地推荐着我，“您看看我妹妹，她可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对园林艺术有着独到的见解！您看她这气质，这审美，一看就是艺术世家出来的！而且她手脚特别麻利，绝对能让您的花园焕然一新，保证让城主千金满意！”
他把我吹得天花乱坠，就差说我是从天上下凡的花仙子了。
那位管家转过头，用一种挑剔的、审视货物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他先是看到我那身虽然沾了些灰尘但依旧能看出质地不凡的“云锦浴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在奇怪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我头顶那对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的毛茸茸的狐耳，和身后那条不安地小幅度摇摆的大尾巴上。
他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那份惊讶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亚人？”
他冷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那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什么令人作呕的垃圾。
“不行。”他甚至懒得再多看我们一眼，直接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两只烦人的苍蝇，“小姐的宴会，是最高贵、最纯洁的场合，不允许有任何肮脏的、不洁的血统混入其中，哪怕只是去布置花园的下人。你们走吧。”
肮脏的……不洁的……
听着他的话语，我的身体瞬间一僵。
是啊，我怎么忘了？
不管是在落叶镇被那些和善的居民当成“可爱的小动物”投喂，还是在温泉旅馆被服务员姐姐友好地对待，那都只是因为我这张脸，这副皮囊，恰好符合了他们对“无害宠物”的想象。
一旦触及到阶级、触及到他们那所谓的高贵场合，我这个“好看的宠物”，就立刻变回了那个“肮脏的”、“不洁的”亚人。
就好比在前世，一个人可能会觉得动物园里的动物很可爱，会为它疯狂，会给它买各种周边。但绝不会有人愿意和一只动物同桌吃饭，更不会允许它出现在自己女儿的生日宴会上。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终究不是同类。
周围的人群，也向我们投来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有嘲笑，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麻木。在这个以人类为主导的社会里，亚人被歧视，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喂！你怎么说话呢！”林澈也被他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激怒了，他上前一步，握紧了拳头，似乎想和那个管家理论。
“算了……林澈，我们走吧。”
我沙哑着声音，从他身后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的头埋得很低很低，长长的银发垂下来，遮住了我的脸，也遮住了我那双此刻可能已经因为屈辱而泛红的眼睛。
我不想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像一个可怜的失败者一样，去为自己那所谓的“尊严”争辩。因为我知道，那毫无意义。和一个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你的人争辩，你得到的不会是尊重，只会有更深的羞辱。
“可是他……”
“走吧。”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林澈看着我，最终还是把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咽了回去。他只是狠狠地瞪了那个管家一眼，然后反手握住我的手，拉着我，沉默地转身，挤出了人群。
而我，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将头埋得很低很低，仿佛要把自己缩进这个世界的影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