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
六月的经世大学,像是被罩在了一只巨大的、正在被缓慢加热的玻璃罐里。
日光白得晃眼,把人从里到外都晒得透透的。梧桐叶子耷拉着,空气粘稠得能糊住毛孔。
只有蝉在永无止境地嘶鸣,织成一张声网,捞起了整片校园的躁动。
林念习惯性地低着头,把自己缩成一抹淡薄的影子,试图从喧闹的人潮边缘滑过去。
他身形清瘦,168cm的个子在男生里显得有些矮小。
普通的白色棉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干净。黑发软软地垂着,发尾扫在锁骨上,随着步子轻轻晃动。
脸是清秀的,但过于白了点,像很久没晒够太阳,眉眼间总凝着点挥不去的倦意和疏离。看人的时候,眼神静幽幽的,像口深井,好多女生私下里说他好看得让人不敢靠近。
“念念!”
这声音带着笑,尾音自然地扬起,像块小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他身后的空气里。
林念的脚步没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自己压平。他没回头,只是稍稍放慢了步子,侧过身子,形成一个等待的姿态。
陈驰几步就跨到了他身边,带起一阵干净的风。182cm的校队主控,简单的限量版篮球T恤也遮不住一身流畅的肌肉线条。他脸上是运动后洗净的清爽,笑起来牙齿很白,自信耀眼,但又有着良好家教熏陶出的节制。
手臂抬起来,眼看要落到林念肩上,却在半空中拐了个弯,最后只用指关节,轻轻碰了碰林念拎着帆布包的手臂外侧。一个亲昵,却严守了安全距离的动作。
“喊你呢,又想你的小说入神了?”陈驰笑看着他,声音里有种只对林念才有的、毫不掩饰的亲昵。
“别这么叫。”林念立刻反驳,声音清凌凌的,但语速快了半分,泄露了一丝心虚。他没看陈驰,视线垂着,耳廓却悄悄漫上一点极淡的粉。
“……太吵了。”他低声补充,算是解释自己为何没听见,也巧妙地绕开了那个关于“小说”的话题。
那声“念念”像枚小小的火种,总能轻易在他心底点燃一点暖意。这称呼是陈驰专属的蛮横,而他呢,每次都会配合地表现出这点带着恼意的别扭——表面抗议,却从不当真。陈驰懂,所以叫得越发固执。
“驰哥,林念。”室友周浩然提着几瓶水过来,很自然地把一瓶常温矿泉水递给林念,又把冰镇的电解质水塞给陈驰。“这鬼天气,”他对着陈驰抬了抬下巴,“真是热的要死啊。”
陈驰接过冰水,拧开,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畅快地哈了口气,眼神却瞟向林念:“念念还嫌弃我呢,说刚洗完澡也一身汗味。”他又一次无视了那点微弱的抗议,熟练地撩拨着。看着林念抿紧唇、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接过水瓶,他眼里的笑意更深。
“少胡说。”林念终于抬起眼,飞快地睨了他一下,声音低低地嘟囔,“……本来就热烘烘的。”
“遵命!”陈驰笑得更加灿烂。他配合着林念的步调,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同时不着痕迹地用身体为他挡开周遭的拥挤。当老周调侃林念走路总低头、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时,陈驰立刻接话:“所以我得看紧点,万一哪天……”
“不会摔!”林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清晰的炸毛感,脸颊都气红了。
“我看得见路!”他把那个“摔”字咬得又急又重,仿佛想把这个不吉利的词从空气里拍掉。
但这过激的反应,恰恰暴露了他心底深处的不安。他捧着微凉的瓶身,下腹那熟悉的、隐隐的坠胀感,似乎被陈驰这句话扯得更清晰了,心也跟着莫名一沉。
“行行行,”陈驰举手投降,笑容没减,眼神里的认真也一分没少,“我们念念走得最稳了。”他用昵称安抚着,语调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宠溺。
“不过老周说得也没错,走路抬点头,总没坏处。”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比划了一下。
林念拧开瓶盖,小口喝着水。
微润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点烦躁。
他的目光又重新垂下去,落在自己脚边那片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梧桐叶影上。他在心里默念着那个构思了一半的异世界设定,只有钻进去,才能暂时屏蔽掉现实的纷扰——包括身体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和此刻被陈驰撩拨起的羞恼。
三个人并肩往宿舍区走。
陈驰和老周聊着即将开打的校际赛,他言语间充斥着球场明星的自信,应对着沿途同学的招呼,从容得体。
林念安静地走在他身侧,脚步轻得像飘。
阳光下,陈驰那轮廓分明、充满力量感的身影,正是内向敏感、沉溺文字世界的林念,心底一份隐秘的向往。
而陈驰那些不动声色的体贴——记得他睡眠轻、了解他洁癖、总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他——这些都像涓涓细流,无声地温润着他时常感到冰冷的世界的边缘。
林念的家庭,是典型小康书香门第。
父母工作体面,在三线城市有安稳的居所;爷爷奶奶是退休教授,家里书房总飘着墨香。
那份温馨平和,造就了他温顺的性子。
可身体深处那些违背常理的秘密——胸前那微微隆起、不似男生的柔软轮廓;清晨时分,偶尔如幽灵般出现在马桶底座上的淡红水迹;还有小腹持续不断、时轻时重的坠胀感——这些都像暗处滋生的潮湿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自尊和羞耻。他只能把它们深深埋起来,固执地用“上火”、“注意休息就好”来搪塞自己,逃避那个可能揭开残酷真相的医院大门。
回到208宿舍。
陈驰的地盘充满活力,东西多但不乱。林念的书桌一角,则是另一个极致的清净世界。
几本精装小说站得笔直,水晶台板下压着的全家福,透着一股都市小康之家的静谧安稳:父母笑容温和,祖辈儒雅慈祥——这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深藏羞耻、不愿让家人担忧的根由。
宿舍里闷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
林念觉得轻薄的T恤软软地贴在胸前那两处异常饱满的、绝不属于“正常”的柔软上,颈后长发的发梢也带着令人心烦的粘腻。他抓起柔软的毛巾:“我去擦把脸。”
他需要躲开陈驰过于明亮的目光,也需要片刻安静,抵挡心头涌起的慌乱和身体里愈发清晰的不适。那下腹的坠痛,因刚才的行走和陈驰的调侃,此刻又鲜明了几分。
公共盥洗室。
沁凉的水泼在脸上,带走一丝浮躁。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脸颊,水珠沿着光洁的脖颈,滑进锁骨的凹陷。那张脸,清秀得模糊了性别。脖子前的皮肤光洁细腻,喉结的凸起小而内敛。
他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抹开T恤领口上残存的水珠,手指却不小心蹭到锁骨下方——隔着被水浸透后几近透明的白色薄棉布,那异常柔软的、微微膨起的轮廓,清晰地凸显出来。
一股电流般的羞耻瞬间窜遍全身!脸颊猛地烧了起来!
他慌忙低下头,手指失措地往下移,隔著裤子布料按在耻骨上方……皮肤下,感觉空荡,又好像蛰伏着什么说不清的异样?(同时,下腹那阵熟悉的钝痛趁机狠狠刺了一下!)那个被恐惧裹缠的巨大谜团,连同连日来折磨他的身体警示,仿佛同时攥紧了他的心脏!昨天清晨……马桶里那抹刺目的红……恐慌像冰冷的手,骤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趿拉、趿拉、趿拉——
是老周的拖鞋声!
林念像只受惊的鸟,猛地压下所有翻腾的念头,手忙脚乱地拉平衣襟,胡乱用毛巾擦了擦滚烫的脸和湿发,低着头就往外冲。
心慌,加上小腹那清晰的一坠疼,脚步竟有些发虚。
心跳撞着胸口,他埋着头冲出盥洗室,拐向通往208的走廊转角——
脚下猛地一滑!踩上了什么极度湿滑、粘腻、铺满了整个转角地面的凝液!(肯定是之前哪个混蛋洒的洗衣液没清理!)
糟了。
身体瞬间失衡!恐怖的失重感攫住了他!连惊呼都卡在喉咙里!
整个人像断线的木偶向后猛摔!左手本能地向后乱抓——
指甲在光滑冰凉的瓷砖墙上刮出短促刺耳的声音!没用!
“咔嚓——!”
一个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身体内部的脆裂声,从腰际猛地炸开!
后腰右侧、髂骨的位置,狠狠撞上了走廊尽头那消防栓箱的粗金属直角!撞击的力道深入骨髓,痛感瞬间炸开!
但这还没完!
巨大的惯性拖着他继续向后、向下,后脑勺朝着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猛砸下去!
嘭——————!!!!!!
世界在头颅里炸成了碎片。
白的。黑的。尖啸着。
后脑勺着地的那一点,和右腰被撞的那一点,像同时被点燃了。
痛,只剩下痛。足矣碾碎一切的痛。
意识被撕扯着,往下沉。
听觉最后消失。
老周变了调的尖叫,撕心裂肺:“林——念——————!!!!”
宿舍门被撞开的巨响。“操!”“快来人!”“叫救护车!”……混乱的声音像隔着水。
然后,是更清晰的、赤脚狂奔的声音!咚咚咚咚咚!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
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惧和绝望,狠狠撞进他最后一点意识里:
“念念——————————!!!!!!”
无边的黑暗彻底涌了上来,吞没了意识的最后一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