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凉气像根细针,顺着膝盖骨缝往上游走。
陈驰就那么跪着。
手臂是僵的,肌肉绷成了铁索,死死架着林念瘫软的脖颈。
手掌下,那片皮肤刚才还带着点温凉的触感,现在却在他指间迅速冷下去。粘稠的、带着体温的液体,一股一股,从他指缝里往外冒,空气里浮动着甜腥的铁锈气——是血。林念的血。
“林念……林念!”
他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漏风的口袋里挤出来的,干瘪,破碎。
旁边是老周变了调的嘶喊,杂乱的脚步,门框撞在墙上的闷响……所有这些,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遥远。他的整个世界,在刚才那声沉重的闷响里,骤然坍缩,最后凝固成掌心这片飞速流失的温度,和这张白得吓人、生气正一丝丝抽走的脸。
林念那头总是梳理得顺滑的黑发,现在胡乱地散着,发梢黏着灰尘和没干的血块,衬得脸颊透出一种死寂的青白。那双总是藏着无数幽深心思的眼睛,紧紧闭着,长睫毛像霜打过的草叶,再无动静。
救护车的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刺破凝滞。
白大褂们迅速涌入狭窄的走廊,专业的询问、快速的检查、沉稳的指令、担架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一切都在高效而冰冷地运转。
陈驰全凭本能跟着,他甚至忘了自己还光着脚,直到冰凉粗糙的地面触感从脚底板传来,但那感觉也是木的。
他的魂,好像已经先一步被拴在了那张移动的担架上,粘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他无意识地蜷着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上面林念的血,正慢慢凝成暗红色的硬痂。
华樱友好医院
急诊部的自动门无声滑开,把一部分外面的混乱关住,换来的,是另一种被消毒水泡着的、秩序井然的冷。那气味呛人,直冲脑门,让他混沌的脑子一个激灵,随即被更深的寒意浸透。
“怎么伤的?以前有什么病?对什么药过敏?”医生的语速快得像点射,问题炮弹一样砸过来。
陈驰强迫自己从那种魂飞魄散的状态里挣出来,榨干所有残存的精力:“地滑,摔了!后脑,还有右边腰,腰撞得特别狠!”他在混乱的记忆里拼命翻找,“他、他身体一直不算结实,最近……最近总说肚子不舒服……不过敏!这个我肯定!”
话说完,一股巨大的懊悔和无力感像潮水淹没了他。他发现自己对林念的了解,少得可怜。那些被他忽略的、林念偶尔蹙眉悄悄按着腹部的瞬间,那些被他当作寻常不适而轻轻放过的细微表情,此刻都变成了带着倒钩的刺,扎进肉里。
浅蓝色的隔离帘“唰”地拉上,像一道无情的闸,截断了他的视线。里面传来剪开布料的细响,还有监护仪器单调冰冷的滴滴声。
陈驰被挡在外面,只能竖起耳朵捕捉帘子后面的每一丝动静,心脏在腔子里发疯般狂跳,震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粘稠地、缓慢地爬。
突然,帘子内原本流畅的节奏,卡顿了一下。
一种异样的寂静,只停留了半次呼吸。
但这短暂的停顿,对神经绷紧到极限的陈驰来说,不亚于山崩。
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指死死抠住了那面冰凉的、隔开他和林念的浅蓝色布料,指甲几乎要掐进去。
帘子内传来压得极低的、近乎耳语的交谈,模糊,却带着专业性的重量。
“……体表有些特别。”
“嗯,男性特征很不明显……乳腺组织倒有点女性化的趋向……”
“详细记下。立刻安排全面影像和染色体检查。初步看,像是先天发育异常,这次撞击,很可能导致了他体内未成熟的女**官组织急性撕裂……”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钉子,扎进陈驰的耳膜。男性特征不明显……女性化……体内女**官……先天异常……
这些冰冷、陌生、拆开认识合起来却荒诞的词,像一盆冰水混合物,当头浇下,瞬间冻住了他的思维。他熟悉的那个清秀、内向、被叫小名会耳根泛红、在小说世界里徜徉的室友林念……和医生嘴里这个身体模糊、内里藏着女**官的人……两个形象在他脑子里剧烈地碰撞、撕扯,荒谬感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
帘子被猛地拉开,打破了僵持。
主治医生面色凝重地过来,手里拿着刚出的影像和血检单。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医生的声音低哑,带着压力,“影像显示,腰椎右侧骨裂,颅脑轻微震荡,这些都要紧急处理。但更关键的是……”医生停顿,目光审视着他,“患者的生理结构,和普通男性差异显著。体内有未发育成熟的女**官雏形,外部生殖器也非典型。结合临床和血检,高度怀疑是某种先天性发育异常。这次腰腹部的猛撞,极可能导致了这些脆弱内部组织的急性撕裂,这是目前腹腔内出血不止的主因。”
陈驰彻底石化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医生后面的话,像是从扭曲的异度空间传来,变成了嗡嗡的杂音。
兄……弟?
他一直以为的、那个开玩笑会微微炸毛、却会在他递过温水时悄悄抿嘴的……念念?
那个在他冰冷家庭之外,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和归属的……存在?
“现在必须立刻手术,清创,止血,缝合,固定腰椎。风险很高,要家属马上签字。他父母联系上了吗?”医生的追问把他从空白里拽出一点。
“在路上,最快……最快也要三个小时……”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等不了!必须立刻手术。”
这句话像电流,猛地击穿陈驰的麻木。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燃起近乎偏执的光,他上前一步,抓住医生的胳膊:“救她!请你们一定要救她!所有责任……我来扛!要问什么,都问我!”那个至关重要的 “她” 字,在极致的心焦和某种已然破土的认知推动下,竟如此自然地滑了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确认。
他颤抖着手,从护士那里接过手术同意书和紧急授权文件,在家属签字栏那里,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几乎是刻下去般,写下了——陈驰。那两个字,重得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
林念被快速推向手术室。
轮床的滚轮压过地面,发出单调冰冷的辘辘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一声声,碾过陈驰的心。他像个失魂的影子紧跟着,目光钉死在那张安静得让人心慌的侧脸上。
手术室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吞没了那个身影。紧接着,门上方“手术中”的指示灯,倏地亮起,刺出不容置疑的红光。
陈驰背靠着冰凉的、淡绿色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走廊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乱而沉。
记忆的碎片,像失控的洪水,带着尖角,将他割得生疼——
林念总会找各种理由,拒绝一切需要暴露身体的集体活动,尤其是游泳,借口永远是“怕冷”、“不喜欢水”,当初他只以为是内向害羞,现在想来,那背后是否藏着对身体不同的本能恐惧?
林念在他偶尔玩闹、试图更亲近地揽住他时,那瞬间的僵硬,和随后巧妙又不失礼貌的躲闪,那或许不只是洁癖,更是一种潜意识里对近距离接触的恐慌?
林念最近频繁轻蹙的眉头,和按揉小腹的手,却在他追问时,总是用“没事,可能吃坏了”匆忙带过,那或许正是身体内部异常发出的、被误解的求救信号……
还有……那声他固执喊着的“念念”,和对方每次听到时,表面蹙眉反驳,眼底却会闪过的一丝……微弱的光亮……
原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看似不起眼的细节,那些林念无意识的坚持和小心翼翼的回避,都像散落的拼图片,此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拼接,显露出这个连林念自己可能都模糊不清的、埋在身体深处的、惊人的秘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一个内向、敏感、需要被关照的“兄弟”。
却从未想过,林念或许从来就不是兄弟,而是一个困在错误躯壳里、连自己都未曾真正辨认的……迷途者。
陈驰闭上眼,想把翻涌的酸涩压回去,他把滚烫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膝盖上。可是,就算隔着眼皮,手术室上方那盏红灯的血色光芒,还是顽固地透进来,在他视网膜上,在他脑海里,烙下了一个滚烫的、无法摆脱的印记。
时间在红灯的注视下,缓慢地爬。
陈驰的思绪,又飘开了。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面,那个在阳光里整理书架的清瘦身影,安静得像幅不敢惊动的画。
想起了林念被他逗得憋不住笑,又飞快板起脸假装生气的样子。想起了无数个夜晚,林念靠在床头看小说的柔和侧影。
那些日常的、普通的片刻,现在想起来,都蒙上了一层温暖而刺目的光晕。
他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那份宁静底下,可能翻滚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困惑、恐惧和孤独。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盏依旧亮着的、刺眼的红灯。
等待着。
等待着那扇门的开启,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也等待着一个……必须面对的、艰难真相的时刻。
他不知道,当那扇门再次打开,带来的不仅是手术的结果,更是一个需要他们所有人,用尽全部勇气去跨越的人生断崖。
走廊的寂静深处,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敲击的声音,交织着所有的惶惑、恐惧与……悄然滋长的、决心守护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