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汇演的喧闹与热烈,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更为真实,也因此更令人不安的校园日常。
周末两日的休息,非但没能抚平林念念内心的褶皱,反而让那份对未知课堂的恐惧,在寂静中悄然发酵。
周一清晨,天色未明,林念念便已清醒。窗外灰蒙蒙的光线透进窗帘,公寓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今天,是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是她以“林念念”的身份,真正接受新生活审视的开始。
她站在衣柜前,手指掠过那几件母亲添置的稍显女性化的衣物,最终还是抽出了那件最寻常的浅蓝色棉质卫衣和深色阔腿裤。将自己包裹在尽可能中性的衣着里,能给她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镜子里,长发垂至背心的女孩,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疏离和一丝难以抹去的怯懦。
她尝试深呼吸,想压下胸腔里那份熟悉的紧绷感,却发现收效甚微。
踏入新环境,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下,对她而言依然是一种考验。
“只是上课,和所有人一样。”她试图安慰自己,但内心另一个声音冰冷地反驳:“不一样。他们理所当然,而你,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将崭新的《文学概论》、《中国古典文学史》课本塞进双肩包。
手机的微光在昏暗中亮起,是陈驰的消息:
「早上有课?在哪个教室?」
他的关心总是这样及时,像预先设置好的安全网。
她回复:「第一节,文学概论,文201。」
「好。我三四节有课。中午一起去吃饭?」
这条邀请,像在迷雾中投下了一个清晰的锚点。「好。」她回复道,这简单的承诺,稍稍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孤独感。
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梧桐大道上匆匆的人流。
林念念低着头,将自己缩在宽大的卫衣里,尽可能减少存在感,跟随着人流,走向那栋爬满常春藤的文科大楼。
沉静古老的建筑,与经济学院的现代玻璃幕墙截然不同,它散发出的厚重气息,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
她找到文201教室,那是一间宽敞古老的阶梯教室。
时间尚早,教室里人不多。
她的目光像精确的雷达,迅速锁定了那个最理想的“安全区”——中排靠窗,左侧是过道,右侧前方有柱子略微遮挡,前后都已坐了人,形成一个自然的半包围结构。
她悄无声息地滑入那个座位,将书包放在紧邻的空位上,仿佛筑起了一道小小的壁垒。
然后,她才拿出课本,翻开扉页,“林念念,中文三班”的字迹工整却显得小心翼翼。
同学们陆续涌入,教室渐渐坐满。李筱芸风风火火地进来,看到她,立刻笑着挤到她旁边的空位。
“念念!你这位置选得不错!”她放下书包,声音带着晨起的活力,“第一天上课,好紧张啊!”
李筱芸的存在,像一小团暖源稍微驱散了些许林念念周身的寒意。她微微侧头,轻声回应:“嗯,有点。”
上课铃响,一位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边眼镜的老教授步履稳健地踏上讲台。他身形清瘦,目光锐利,扫视教室时,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文学概论》课的教师,姓严,严谨的严。”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他没有多余寒暄,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苍劲有力的两个字:“叙事”。
“今天,我们抛开绪论,直接进入第一个核心概念——叙事。”严教授转身,目光如炬,“何为叙事?简而言之,就是讲述故事。但故事,仅仅是小说的专利吗?”
他停顿,留给众人思考的间隙。
“不。”他自问自答,“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活在各种叙事之中。家族的历史,社会的规范,他人对我们的评价,甚至我们对自己的认知,都是一种被构建的叙事。”
林念念的心猛地一缩,握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剧烈的无声涟漪。那些困扰她多年的、关于身体、关于身份、关于“正常”与“异常”的标签……不正是最沉重、最难以挣脱的“他者叙事”吗?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与各种既定的叙事抗争,或者,尝试构建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叙事。”严教授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文学,正是这种抗争与构建最集中、最深刻的演练场。它关乎如何讲述,更关乎讲述什么,以及——谁,有权利来定义你的故事。”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的心坎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仿佛内心深处一直被冰封的某个角落,被番话语悄然击中。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紧追随着讲台上那个清癯的身影。
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趁教授转身写板书,低头看了一眼。
陈驰:「后排靠门。低头。」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他来了?他不是三四节才有课吗?
她依言没有回头,只是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后排。
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陈驰戴着鸭舌帽,帽檐压低,穿着灰色的卫衣,像任何一个来去匆匆的旁听生。但他挺拔的坐姿和那份独特的气场,让她瞬间辨认出来。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极快地抬眸,隔著重重人群,对她投来一个短暂而安抚的眼神,随即又低下头,完美地隐匿了自身。
一股混合着惊讶、安心与酸涩的暖流涌上心头。他总是这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最不打扰的方式出现,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这份沉默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课堂在继续。
严教授引经据典,阐述着叙事的权力与反抗。当他把问题抛出:“请结合你自己的阅读经验,谈谈你所理解的他者叙事对自我认知的影响”时,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新生们一时噤声。
李筱芸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压低声音,带着鼓励:“念念,你不是爱看书吗,这个问题你肯定有想法!”
林念念的身体瞬间僵硬。
发言?在近百人的注视下站起来?光是想象,就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她几乎能预见自己站起来后语无伦次、面红耳赤的狼狈模样。那会将此刻内心所有的共鸣与触动,都碾碎成尴尬的笑料。
她用力地摇头,嘴唇抿得发白,手指死死抠着课本的边缘,指节泛出青白色。内心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不,我不能。
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那道无形的壁垒之后。
最终,是前排另一个女生鼓起勇气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严教授耐心听完,给予了简短的点评,然后引申开去。
林念念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
她明明在脑海中组织好了语言,甚至比那位同学想得更深——关于被误解的身体,关于被强行定义的性别,关于在文学世界里寻找认同的影子……可她就是没有勇气,将那属于自己的、真实而痛苦的“叙事”片段,暴露在阳光之下。
“我果然还是懦弱无能……”她在心里狠狠地批判自己。
下课铃响,严教授布置了本学期第一篇小论文和参考书目。林念念默默记下,发现其中有一本,是她休养期间在迷茫中翻阅过的,当时只觉得心有戚戚,如今在课堂理论的照耀下,竟有了豁然开朗之感。
人群开始喧闹着离去。她收拾着书本,再次看向后排。那个位置已经空了,陈驰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如同他悄然而至。
手机震动。
「听得还挺认真嘛。我去上课了,中午老地方见。」
看着这条消息,林念念心中五味杂陈。有被他看顾的暖意,也有对自己怯懦的失望。
“走吧念念!”李筱芸活泼的声音将她从自责中拉回。
“嗯。”她低声应道,背上书包。
走出文科大楼,阳光有些刺眼。第一节课结束了,她没有留下任何显眼的痕迹,除了内心那片被严教授的话语和陈驰的守护共同搅动的波澜起伏的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