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教授留下的小论文题目如同一片阴暗的积雨云笼罩在林念念心头。
《论他者叙事对个体认知的构建与局限》——这个题目，镜子般映照着她支离破碎的过去与迷茫不安的现在。
她在休养期间那些漫无目的的阅读，竟与参考书目高度重合，这本该是一丝优势，现在却反而加深了她的惶恐。她害怕自己笔下写出的不过是往昔幽灵的回响。
“念念！我们组队吧！”李筱芸的声音总是充满活力，轻易打破了她的沉思，“我还拉了王睿和赵琳妍，只要你加入，我们四个绝对是‘王牌组合’！”
王睿，一个看起来有些内向、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赵琳妍，短发利落，眼神明亮，一看便是思路清晰、善于组织的类型。
林念念对于小组合作本能地抗拒，那意味着更紧密的接触，更多的交流，以及无法预知的审视。
但她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在那份分组名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小组讨论，定在图书馆三楼的开放讨论区。
这里并非静谧之地，低语声、键盘敲击声、拉拽椅子的声音交织成一片背景噪音，让她有些烦躁。她选择坐在长桌最靠里的位置，背后是书架，前方是李筱芸，尽可能将自己安置在一个能让自己感到安心些的角度。
赵琳妍果然很快就展现出了她的条理性，迅速理清了讨论大纲。
王睿话不多，但发言时总能切中要点，逻辑清晰，只是语调平缓，不带太多情绪。
讨论平稳推进，但似乎缺少一点能穿透文本表面的锐利。
“我们是不是可以再深入一层，比如，叙事结构本身是否就隐含了某种权力关系？”赵琳妍提出疑问。
林念念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的边缘。
她脑海中其实已经闪过一个念头，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李筱芸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投来鼓励的眼神。
林念念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微弱的勇气，声音细如蚊蝇：“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考虑一下，那些……没有被讲述的故事，或者被曲解的声音……”
王睿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客观地分析道：“这个方向理论上可行，但我们需要找到合适的案例来支撑，否则会显得太空泛。”
他的语气没有否定，只是陈述困难，但这已经足以让林念念刚鼓起的勇气迅速消退。
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内心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看吧，你的想法不切实际，只会增加麻烦。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了刚刚探出的触角，将自己紧紧封闭起来。
讨论在中途陷入僵局。
赵琳妍提出要去查阅一份具体资料，王睿也表示需要再思考一下案例。
于是小组暂时解散休息。
林念念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讨论区，独自一人走向图书馆深处密集的书架之间。
这里安静得多，只有书本散发出的纸墨气息。
她靠在冰冷的书架上，深深呼吸，试图平复那过快的心跳和脸颊的灼热。挫败感和自我厌恶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陈驰正和队友刘一帆并肩走着，两人低声讨论着下午训练的安排。其实陈驰早已瞥见了那个靠在书架上的熟悉身影，但他只说装作没看见，带着刘一帆自然地从另一侧绕开——他不想在这种公开场合给她带来任何不必要的关注和压力。
然而，事与愿违。
“陈驰学长！好巧啊！”李筱芸清亮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她刚从讨论区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陈驰，同时也看到了书架旁的林念念，“念念，你看，陈驰学长也在这儿！”
这一声招呼，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林念念惊愕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陈驰和刘一帆看过来的视线。
陈驰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迅速挂上温和自然的笑容，带着刘一帆走了过去。
“学长们好！”李筱芸热情地打招呼。
“你们好。”陈驰微笑回应，目光快速与林念念交汇一瞬，随即自然地转向李筱芸，“在讨论小组作业？”
“是啊，在图书馆找资料。”李筱芸答道。
这时，站在陈驰旁边的刘一帆，目光落在林念念脸上，一丝疑惑在他的脸上浮现，他碰了碰陈驰的胳膊，随口说道：“欸，陈驰，你看她……是不是有点眼熟？感觉挺像你以前那个室友，好像是叫林念？名字也挺像的，都带nian……”他只是觉得惊奇，并无恶意。
空气瞬间凝固。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握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陈驰的反应极快，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轻松地接过话头，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哦，你说林念啊。是有点像，不过林念不是因伤退学了吗。”
他顿了顿，非常自然地将手臂搭在刘一帆肩上，带着他微微转向另一边，同时用身体巧妙地隔开了他探究的视线，语气带着点调侃，“怎么，看见漂亮学妹就觉得眼熟？你这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吧。”
他的话语带着兄弟间玩笑的意味，不动声色地将刘一帆下意识的疑问引导为对学妹的注意，并给出了合理解释。
刘一帆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那种人吗？！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像，随口一说而已，你别瞎起哄。”
危机在谈笑间被悄然化解。
李筱芸也笑着打圆场：“我们念念是大一新生啦！学长你肯定是认错了！”
陈驰顺势拍了拍刘一帆的背：“行了，别打扰学妹们讨论了，我们还得去体育馆。”他这才转过头，看向林念念和李筱芸，语气温和如常：“那我们先走了，你们继续。”
自始至终，他没有单独看林念念一眼，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她妥帖地保护了起来。
直到陈驰和刘一帆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林念念紧绷的脊背才逐渐松弛下来，一阵虚脱感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恐惧的后劲巨大，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陈驰为何会恰好出现。
“念念，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李筱芸关切地问。
“没……没事，就是突然感觉有点闷。”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回到讨论区时，林念念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赵琳妍和王睿也已经回来，讨论继续进行。
王睿和赵琳妍就某个论点展开了更深入的探讨。林念念只是听着，偶尔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几句，心思却还停留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里。
直到讨论接近尾声，开始整合核心论点时，赵琳妍皱起眉：“理论是有了，但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
王睿也表示赞同：“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落脚点。”
林念念看着自己备忘录上零散的笔记，那里有她被打断的想法，有对“失语”的切身恐惧，也有刚才那场“身份危机”带来的战栗。
一种微弱的不甘，混合着严教授话语带来的启示，以及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涌动。
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的存在。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机上：
“《XX》里那个……那个几乎被忽略的侍女视角。她的沉默本身是不是就是叙事权力的一种体现？”
她说完，心脏仍在狂跳，不敢抬头。
短暂的沉默后，赵琳妍眼睛一亮：“这个角度好！”
王睿这次没有提出反对，他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嗯，这个切入点确实能让我们的论述更扎实。这个部分就交给你来负责可以吗？”
那一刻，一股暖流悄然淌过心间。她终于为这个集体，贡献了一块属于自己的、沉默的基石。她轻轻点头：“好。”
夜色渐深。
林念念独自回到公寓，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倾泄在地板上。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最终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那个偶遇的插曲像根刺扎在心上。她知道，依赖终究是脆弱的，下一次未必能像这次一样幸运。
但今天，她至少往前迈出了一小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