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满意了，被老师狠狠训了一顿，险些都要记过处理了。”
傍晚放学后的商业街，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宋宇笙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怨念，用她那已经开始习惯但内心依旧排斥的少女音，进行着毫无杀伤力的控诉。
她侧目瞪着身边的黑格尔，正捧着一本袖珍版《精神现象学》，边走边看，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和黑格尔在第一节课间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就“在公共场合传递不合时宜的私密物品”等问题，进行了长达二十分钟的说教。
“别看你那凑书啦，好好回答我。”
“姐姐，训诫是意识在试图将自我纳入共同体的必要规训，你应该将其视为一种承认，而不是惩罚。”
“我谢谢你啊！我现在不想要被任何人在意！懂吗？而且是你！擅自贴过来！还塞给我那种东西！”
“不，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你现象上的自在。”
黑格尔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意窜上宋宇笙的背脊。
这里是……女士内衣区。
灯光是刺眼的粉色与白色，空气里漂浮着甜腻的香水味，四周是形态各异，极度“不知廉耻”服装的塑料模特。
禁区，妥妥的“男孩子禁区”。
过去十七年，这种地方对她而言是绝对的“他者领域”，是需要绕道而行的存在。而现在，她却要以“顾客”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为自己挑选……那个？
“我、我觉得……”宋宇笙下意识地拉住了黑格尔的袖子，“我还能再忍忍，真的。今天……今天不也过来了吗，明天……明天再说……”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身体僵硬。逃跑！必须立刻逃跑！
她能感觉到来自周围其他女性顾客和店员的“审判”目光，仿佛她们都在看这个“新手”的笑话。
“姐姐，你正在逃避自由。”
“我不要那种自由！”
“这是精神在面对其自身自由时所表现出的懦弱。正视需求，并寻求其满足，是辩证进程的必要环节，逃避意味着对自在存在的固守。”
“我不管什么自在不自在，我只想现在自己待着！”
黑格尔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这位“哲人王”姐姐的实践能力为何如此低下。
“懦弱。”
“我、我这不是懦弱！这是……这是战略性转进！向后进攻，懂吧。”
“你只是在现象的束缚面前，展现了精神的无力。”
黑格尔无视了宋宇笙的挣扎，径直走向最近的一位年轻店员。
“您好，我的姐姐需要帮助，她需要一套中介用以调和她的身体与社会规范之间的矛盾。”
“……诶？”年轻店员显然没听懂。
“通俗点说，我的姐姐第一次来这里，需要帮助，还请你多多照顾”
社、会、性、死、亡！这种事不要随便乱说啊！
“啊啦，是这样啊。没关系哦，交给我吧，请跟我来试衣间，我们先测量一下尺寸。”
店员露出了“我懂了”的专业微笑，转向满脸通红的宋宇笙。
“我……不……我……”
宋宇笙像一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被黑格尔和店员一左一右地拖向了试衣间。
“来，要测量了哦。”
在那个香薰气味的小隔间里，店员拿出了软尺。
“咿？！”宋宇笙如遭电击般，像只受惊的兔子往后缩了缩。
“不好意思冒犯了。”店员的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小孩，“深呼吸，放轻松哦。不用害羞啦，女孩子们全部戴着呢。”
店员说着，手中的软尺已经熟练地绕到了她的背后。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不是女孩子啊！至少我的脑子不是！
宋宇笙在内心疯狂呐喊，但身体只能僵硬地任由对方摆布。
冰凉的软尺贴上皮肤，绕过背部，紧紧地勒在胸部下方。店员的手指偶尔会碰到她的背脊，手臂会剐蹭到她的侧腰。
麻、痒、还有异样的屈辱感。
“嗯……我看看呢……尺寸上，这几款正合适。你看看喜欢哪个，有问题再叫我哦。”
店员将三四件不同款式的“装备”递给了她，然后笑眯眯拉上了帘子。
“……”
宋宇笙独自一人站在镜子前，手里拿着那几块小小的布料。
这玩意儿，折磨了她近一整天的“万恶之源”。
这块小小的布料，正在无情地嘲讽着她。
自我认知大危机！！！
“可恶……”
宋宇笙咬着牙，拿起一件米白色的内衣。
怎么办？穿上它？理智和现实必须死一个。
“套头……不对，卡住了！这带子也太细了！”
她狼狈地把内衣扯下来，喘着气。
“从背后扣……手、手臂要拧断了！够、够不着啊！”
失败。
冷静，宋宇笙，回忆黑格尔的实践理论……
她想起了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瞄到的正确穿法：在身前扣好，再转过去。
她照做了。
在身前扣上那个钩子，然后试图将它旋转到背后。
“咿——！”
转不动。或者说，旋转时布料与皮肤间产生的剧烈摩擦感让她很不舒服，下意识就停住了。
“我受够啦——”
五分钟后，宋宇笙满头大汗，那件装备依旧歪歪扭扭地卡在她的腰上。
“姐姐，”帘子外黑格尔的声音幽幽传来，“听上去你遇到了点麻烦。”
“要你管！”
“基于姐妹间的义务，我判断你需要有经验的指导者，对你的困难进行干预。店员小姐，我姐姐在穿戴上遇到了点困难~”
“啊啦，很正常哦，刚开始都这样的，我来帮忙。”店员习以为常的甜美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再次靠近。
“等——！”
宋宇笙的惊呼被堵了回去，店员已经走了进来，狭小的试衣间瞬间变得极度拥挤。
“哇啊……”她下意识地双手捂住了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下意识做这个的动作？！
宋宇笙的自我认知，再再再一次遭到了严重冲击。
“不用害羞啦，来，转过去，我教你。”
店员的手法很专业，灵巧地帮宋宇笙调整到正确的位置，然后“咔哒”一声扣上了那个折磨了她五分钟的钩子。
“好了呢，让我帮你调整一下……”店员的手从宋宇笙的腋下，伸向了前方。
不对劲，十分得有十一分不对。
店员的手并没有伸向内衣，而是在宋宇笙身上来回抚摸，力道加重甚至变成了掐。
“真好啊……不大不小真让人羡慕啊……我每天累死累活的，凭什么……”
那只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
疼痛和强烈的厌恶瞬间引爆了宋宇笙积压的所有羞耻。
“你干什么！别碰我！！”宋宇笙猛地转身，用尽全力推开了店员。
“啊？……诶？”店员小姐姐被推得撞在试衣间的墙壁上，一脸震惊和困惑，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客、客人？您怎么了？”
宋宇笙的大脑也一片空白，应激下她猛地拉开帘子冲了出去。
“姐姐？”
黑格尔正站在试衣间外面的等候区，手里捧着一本德文原版《法哲学原理》，看到宋宇笙狼狈地冲出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宋宇笙这才低头，发现刚刚的搏斗让衬衫完全敞开着。
“咿呀啊啊啊啊——！！”宋宇笙发出了今天第三次意义不明的怪叫，闪电般地背过身，双手颤抖地扣着扣子。
“姐姐，你似乎已经成功了，虽然过程看起来……”
“闭嘴！我们快走！那个店员很不对劲！”
宋宇笙飞速整理好衣服，拉着黑格尔就往外跑。
她没有细想那个店员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奇怪，但她的第六感，在扣好扣子的那一刻，突然拉响了警报。
这是“异常”，而且就在附近。
“姐姐，你步子太大了，这不符合女性的……”
“别管那些了！”
宋宇笙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她快窒息的三楼。她拉着黑格尔冲过女装区，正要冲向通往电梯的走廊拐角，却在中庭的开阔地带停下了脚步。
“姐姐？”黑格尔被她突然的急刹车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她的背上。
“黑格尔，你看那边。”
“嗯？”
宋宇笙的第六感正嗡嗡作响。
前方不远处，一家法式甜品店橱窗前，一个比黑格尔还要娇小一点的少女，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冷金色的双马尾，一丝不苟，由黑色的发带扎起。冰蓝色的瞳孔，雪白的皮肤，身上穿着一套宋宇笙没见过的普鲁士蓝西装。
她正站在五彩斑斓的马卡龙橱窗前，表情极度纠结。
“姐姐，那是……伊曼努尔·康德”
“哈？康德？这世界真是没救了。”
这下宋宇笙能确定“异常”发生于眼前的这位少女了。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上前搭讪：“那个，请问，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恼’？”
康德猛地一惊，警觉地转过身，冷冷地审视着宋宇笙以及她身后的黑格尔。
“你们是谁？对陌生人的非必要搭话属于我非理性的行为。”
好家伙，这家伙看起来比黑格尔还要难搞哦。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不是在……纠结？”
“纠结？”康德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嫌弃和鄙夷，仿佛宋宇笙说了什么污言秽语，微微后退了一步，“纠结是意志薄弱的体现，我只是在审查该商品的五颜六色是否符合其价格。”
“价格只是交换价值的体现。”黑格尔突然从宋宇笙背后探出头，加入了这场没人邀请她的辩论，“其使用价值对你的身体并无益处。”
别添乱啊，我的好妹妹！
康德额头上爆起了一根肉眼可见的青筋。
“我的身体状况属于我的隐私，无需客体的判断。”
“客人！！”
三人旁边那家甜品店里，一个店员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客人！您到底买还是不买？！您站在这里已经快五分三十秒了，都挡着别的顾客了！快点作决定！”
“我、我只是在考察！考察不行吗？！”康德的俏脸上“轰”的一下变得通红，“你们这些不合逻辑的感性集合体！！”
“哇啊，她炸毛了。”
“还有你！！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打量我，这不合规范！还有你，你们全部都不合逻辑！！”
她扔下这句完全不讲道理的话，跺着脚转身跑了。
“……”
宋宇笙和黑格尔面面相觑。她们看着康德消失的背影，以及那家甜品店里已经开始为了“谁先品尝那盒马卡龙”而大打出手（字面意义上）的店员们。
“黑格尔，我感觉我们摊上大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