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的任务总结会，开得比预想中更安静。
报告厅的穹顶垂下三盏环形魔晶灯，冷白的光打在维兹脸上，像一层霜。
她坐在角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终端边缘，目光扫过墙上那句“情感是团队的灵魂”——字迹还带着赛琳娜亲手贴上去的弧度，粉红得令人不适。
投影水晶中央，正缓缓播放一段战场录音。
先是艾尔的吼声，穿透风噪与狼嚎，炽热、急促，几乎撕裂空气：“维兹！我掩护你！”
紧接着，是她的回应，平静得如同在核对天气预报：“保持当前位置，误差不超过0.3米。”
全场陷入诡异的沉默。
赛琳娜站在讲台前，双手交叠于胸前，和平符咒泛起柔和微光。
她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语言可以伪装，但心跳数据不会说谎。根据生理监测记录，在整场战斗中，你的肾上腺素水平波动仅为正常值的1.4%，心率始终稳定在每分钟72±2跳。”
她顿了顿，眼神仿佛要穿透维兹那层冰封的瞳孔：“这说明……你从未真正‘投入’这场合作。”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连一点紧张都没有？怪物吧……”
“听说她连睡觉时呼吸都恒定。”
“这种人真的适合组队吗？”
维兹没有动。
她只是微微抬眼，看向赛琳娜，语气平得像在讨论今天早餐的麦片热量：“若我在战斗中心率飙升至120，颤抖、失焦、魔力输出紊乱——那是恐惧，不是共情。按照您的逻辑，是否该给‘吓到失禁’的冒险者额外加分？”
一句话落下，满室骤然寂静。
连赛琳娜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巴顿躲在后排，手指飞快敲击石板平板，嘴角却悄悄扬起一丝弧度。
他刚抓取的数据清清楚楚：维兹的心率平稳，并非因为冷漠，而是她在战斗中同步计算了七种环境变量，并实时调整自身代谢节奏以维持最佳输出效率——这不是无情，是超控。
可没人听解释。
赛琳娜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怜悯一个拒绝救赎的灵魂：“情感不是数字，维兹小姐。它是火焰，是共鸣，是两颗心之间的震颤。”
“既然如此，”维兹打开终端，上传文件，“那我们就把它变成数字。”
新文档标题浮现：《关于“协作情感分”的成本效益分析》。
全场投影瞬间切换。
图表列阵展开——清晰、锐利、毫无情绪杂质。
【图一：口号使用频次 vs 实战效能增益】
横轴标注“鼓励性话语类型”，纵轴是“仇恨吸引效率变化率”。
其中，“我相信你！”出现12次，平均每次消耗艾尔体力3.2%（基于语音强度与魔力共振损耗推算），实际提升敌方注意力集中度仅1.8%，边际效益趋近于零。
【图二：情感投入指标回归曲线】
X轴为“语音分贝×持续时间”，Y轴为“队伍协同值增长”，R²=0.07——近乎随机噪声。
最致命的是附录第三条建议：
“建议将‘心灵共鸣’等模糊评价项，替换为可量化指标：
（语音分贝值 × 情感持续时间） ÷ 魔力损耗比 = 协作情感效率系数”
并附上标准化公式模板，支持公会AI自动评分。
整个报告，没有一句抒情，没有半个比喻，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把“情感建设”这场仪式剥得赤裸。
赛琳娜的脸色变了。
这不是反驳，是颠覆。
她想要的是感动，是泪水，是两个年轻人在战火中握住彼此的手，喊出“我们是一体的光”——而不是一张Excel表告诉她，所谓的“羁绊”，不过是低效的能量浪费。
可她无法驳回。
数据太扎实，逻辑太严密，甚至连工会技术部的老工程师看了都要点头称是。
最终批注出现在屏幕右下角：
【观点极端，缺乏人文关怀，但论证过程无可指摘。
建议转入‘特殊战术研究组’进行长期观察。】
散会铃响。
人群陆续离开，议论声如潮水退去。维兹合上终端，起身欲走。
一只手忽然从侧后方递来一份纸质报表。
是巴顿。
他低着头，声音压得极轻：“你是本月唯一实现‘协作情感分达标’且‘零情绪支出’的冒险者。”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有人开始叫你……‘冰河期女王’。”
维兹接过报表，指尖掠过那一行行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统计值，眸底依旧平静无波。
但她知道，这个名字，很快就会传遍公会。
夜色渐深，冒险者宿舍的走廊灯光昏黄，脚步声稀疏。
维兹回到房间，关上门，拉上窗帘，取出账本终端。
屏幕亮起，首页是今日任务结算明细：基础报酬87铜币，KPI奖励65铜币，扣除装备损耗与保险费后，净收入121铜币。
房租还差39。
她滑动页面，进入团队运营核算模块。
光标停在“人员配置”栏。
原本空白的“常驻作战单位”一栏，终于被填入名字：
【艾尔·兰瑟尔】
状态：签约合作（试用期）
随后，她新建一条支出项目，输入名称：
【活体嘲讽装置租赁费】夜色如墨，浸透了冒险者宿舍的窗棂。
维兹盘膝坐在床沿，终端悬浮在膝上，幽蓝的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脸。
指尖划过屏幕，一串串数字在眼前流淌，像是某种无声的审判。
【常驻作战单位】——艾尔·兰瑟尔
【状态】：签约合作（试用期）
【基础效能评估】：高风险输出型单位，仇恨吸引系数+3.8，战术灵活性D级
【维护成本】：情绪波动补偿预算预留、突发性正义发言导致任务偏离预警机制
她停顿片刻，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后在支出栏敲下新条目：
【活体嘲讽装置租赁费：每日1.5铜币（含餐补）】
这不是讽刺，是实录。
艾尔那张永远写满“我相信明天会更好”的脸，在实战中确实能精准吸引三倍于普通战士的魔物注意力——尤其是当他喊出“为了正义”时，连石头人都会暴起两秒延迟攻击。
这种天赋，不利用是浪费，而免费使用，则违背她对“资源最优配置”的信仰。
接着，她新建文档，《搭档使用说明书（草案）》。
第一条：禁止在战术执行窗口期内发表信念宣言（参考黑松林事件，语音干扰导致法术施放延迟0.7秒，接近临界事故）。
第二条：受伤须提前24小时申报，以便调整排班与保险理赔预案；若因“舍身救人”造成非必要伤残，维修费用从个人绩效扣除。
第三条：禁止擅自分享干粮，营养摄入偏差将影响团队整体代谢协同效率。
每一个条款都像刀刻般冷硬，却精确到毫厘。
这不是针对艾尔——这是对“人性不可控变量”的系统性防御机制。
就在她准备提交归档时，房门“砰”地被撞开。
“维兹！你连我的缺点都认真记录了！”艾尔举着刚从门外捡到的打印稿，双眼发亮，仿佛捧着一封情书，“连我吃饭吧唧嘴都要备注‘影响专注力’……你太懂我了！这才是真朋友啊！”
维兹的手指僵在发送键上方。
她本以为他会愤怒、退缩、至少表现出一点被冒犯的自觉。
可这家伙……居然感动得眼眶泛红，还掏出怀里的面包要和她分一半？
“友情不是应该互相包容吗？”艾尔咧嘴笑着，碎发沾着夜露，“你愿意为我立规矩，说明你在乎我。”
维兹没说话。
她盯着那张被揉皱又展平的《说明书》，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有些人，并非看不懂冷漠，而是选择用热情去重新定义它。
就在这时，门口阴影里传来一声轻笑。
老莫靠在墙边，嘴里叼着半截熄灭的烟卷，目光落在墙上贴着的能源系统草图——那是维兹根据公会建筑结构逆向推演的应急供电路径，红线密布，如同蛛网。
“丫头。”他嗓音沙哑，像锈铁摩擦，“当年我带队时，也以为战争靠的是热血。”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艾尔还在傻笑的脸，“后来才发现，活得最久的，都是那些知道什么时候该关灯的人。”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了，脚步轻得像从未出现过。
维兹怔住。
她的逻辑可以计算魔力回路、可以优化战斗轨迹、甚至能将“友情”压缩成一份KPI报表——但她算不出，为什么有人宁可冲进火场，也不愿看同伴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良久，她缓缓低头，手指轻按通讯石。
一道加密指令悄然发出：
【明日行动代号：熄灯演习】
【目标】：测试无光环境下团队响应效率
【附加条件】：模拟指挥链断裂、情绪崩溃诱因、以及……某个白痴勇者突然冲出去挡刀的概率模型
终端屏幕暗下，房间陷入寂静。
可就在这片静谧中，某种东西正在悄然重组——不是规则，而是规则之外，那曾被她视为冗余、却始终无法彻底删除的变量。
窗外，月光斜切过屋檐，照在走廊尽头的一角。
那里，一张未被收走的心理评估表静静躺在信箱口，署名：赛琳娜·白鸽。
而在城市另一端，办公桌前的女人正凝视着档案最后一行数据，指尖微微颤抖。
【情感伪装匹配度：98.7%】
她轻声呢喃，像揭开了一个埋藏已久的谜底：
“你不是不会笑……你是不屑于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