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着艾莉亚还没醒,摸进了厨房。
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用来捣蒜的石臼,把老秦给的那枚深紫色浆果扔了进去。
那玩意儿干瘪得像颗木乃伊的心脏,石杵一砸,外壳就“咔嚓”一声脆响,裂成好几块。
一股尘封了几个世纪的灰尘味混着淡淡的草木香,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剥开碎片,里面那块星光琥珀似的结晶,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
没有犹豫,我再次咬破食指。
血珠滴落的瞬间,那块结晶像是活了过来,内部的星光疯狂闪烁,然后“噗”的一声化作一捧晶莹的粉末。
我把血混着粉末一起,在石臼里胡乱搅和,直到变成一滩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黏糊糊的玩意儿。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我全身肌肉一瞬间绷紧,猛地回头,手里的石杵差点甩出去。
门口站着的,是阿诺德。
那个刚从地狱里被捞出来的小瞎子,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破旧的病号服,赤着脚,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看”着我手里的石臼。
“姐姐的血……在哭。”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锥子扎进我耳朵里。
他喉咙里那条新生的声带像是某种精密的雷达,对我的身体状态异常敏感。
这小子怎么摸过来的?费恩呢?
阿诺德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摸索着墙壁,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他的动作很慢,却精准地抓住了我捏着石杵的手腕。
“让我帮你……听着根须的方向。”他的小手冰凉,但手腕传来的触感却很坚定。
他新生的声带在喉间微微震动,像个低频的调音叉,“它们在地下,像发疯的蚯蚓。”
我懂了。
奥菲莉亚的水晶刺虽然被拔除了,却意外地给他留下了对声波流向的超强直觉。
他现在就是个人形声呐。
行吧,送上门的工具人,不要白不要。
重返地窖,推开那扇破门,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潮气的阴冷扑面而来。
隧道里已经完全变了样。
原本铺满碎石的铁轨,此刻爬满了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荧光根须。
那些根须像有生命一样,随着我们听不见的脉动,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把整条隧道照得像个邪门的科幻片场。
我试探性地伸出脚尖,刚碰到一根细小的根须。
“滋啦——”
一声刺耳的幻听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像有人拿着指甲猛刮黑板。
紧接着,无数张扭曲哭嚎的人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闷哼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别碰!”阿诺德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小脸惨白,“它们会叫!”
头顶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扑棱声。
盘旋的影鸦群瞬间有了动作,它们像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迅速分成了两队。
一队盘旋而上,在我头顶交错飞行,用它们的身体和翅膀编织成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暗影穹顶,将外界所有可能干扰的光线和杂音全部隔绝。
另一队则俯冲下来,几十只影鸦用喙尖轻轻衔住我的衣角和裤腿,用它们整齐划一的振翅频率,像节拍器一样校准着我前进的节奏。
这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黑道大姐头出街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每走不到十步,身边的阿诺德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突然捂住耳朵蹲下去,浑身发抖。
“左边!左边三寸……有个小女孩的尖叫声……打结了!”
我立刻停下脚步,借着根须的荧光,看到他指的方向,地面上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像个残缺的“哭”字。
那是之前亡魂留下的痕迹。
我们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就这样,靠着阿诺德这个人形声呐指路,靠着亡魂们用生命刻下的“路书”,我们在声波的雷区里艰难穿行。
终于,我们抵达了回廊的最深处。
那颗音核残片,已经不再是拳头大小了。
它膨胀得像个熟透的西瓜,表面布满了纠缠跳动的血色根须,把那截钉着阿诺德的锁链彻底吞了进去。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根须上,还缠绕着九十九具微缩版的、用风铃和白骨拼成的尸骸,随着音核的搏动,发出细碎又绝望的撞击声。
不能再等了。
我掏出匕首,对着自己的小臂狠狠划下一刀。
伤口很深,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将手臂对准那颗音核,想让血直接滴上去。
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血珠刚离开我的皮肤,就在半空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道道血线,直接被那些舞动的根须给吸走了。
根本落不到音核本体上!
就在我急得满头大汗时,莉拉那半透明的身影突然从我身体里冲了出来。
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毫不犹豫地撞向那颗残片。
“用我的声带……当土壤!”
她尖叫着,那单薄的、快要消散的身体在接触到根须的瞬间,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飞扬的、晶莹剔透的风铃碎片,强行嵌入了那些血色根须的缝隙里。
“嗡——!”
音核残片像是被激怒了,猛地发出一声能撕裂耳膜的刺耳尖啸。
千钧一发之际,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一把抓过石臼,将那滩混合着浆果粉末的血液,胡乱地抹在了阿诺德的喉咙上。
小家伙被冰凉的血糊激得一哆嗦,像是被触发了某种本能,他张开嘴,喉咙里竟然哼出了一段不成调的旋律。
那调子跑得能从这儿拐到西伯利亚,但我听出来了。
那是摇篮曲。
是老秦那个被封印了五百年的妹妹,没能唱完的最后一句。
那走调的声波像一颗拥有生命的种子,精准地钻进了音核表面刚刚被莉拉撞出的裂缝里。
就是现在!
我猛地扑过去,将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死死按在了音核残片上。
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发出刺眼的光芒,我整个人像一个被点亮的灯泡。
血管声波化的进程,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整条隧道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音核的搏动都停止了。
一秒,两秒……
下一刻,我手臂伤口里的血液,像是被按下了倒流键,猛地逆流而出,化作一条汹涌的血河,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奔腾。
它们自动蜿蜒,勾勒,最终在地上绘出了一副巨大无比的五线谱。
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棵正在发光的血色嫩芽。
血芽破土,绽放,一朵朵薄如蝉翼的声之花在铁轨上盛开。
花蕊中,齐声唱起了那首温柔的摇篮曲。
“咔嚓……”
音核残片终于开始龟裂,表面的血色根须也迅速褪去邪气,转为柔和的金色。
“啊——!”
可就在这时,身边的阿诺德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栽倒在地。
他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出。
过度共鸣!他那脆弱的新生声带正在被撕裂!
我立刻扑过去,想按住他的手,给他止血。
他却抬起头,咧开嘴,冲我露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姐姐……这次换我……替你听。”
说完,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重重拍在地面上。
嗡——!
整条隧道里,所有盛开的声之花,像是收到了指令的向日葵,瞬间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全部朝向了地面之上,那栋宅邸的位置。
隧道尽头,忽然传来艾莉亚的哭声。
那哭声穿透了层层岩石与土壤,清晰得,就像贴在我耳边低语。
而我的影子,那个一直紧贴着我的漆黑轮廓,无声地从我脚下分离,它将自己那滴漆黑如墨的、也是最后一滴的眼泪,轻轻滴进了离我最近的那朵声之花的花心。
我跪在冰冷的铁轨中央,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涌出血液。
只是,那血已经不再是鲜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