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于到来,以冰冷无情的天光,照亮了灰岩哨站这片被血与火蹂躏过的土地。胜利的欢呼早已被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哀伤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硝烟、烧焦物以及……逐渐浓烈的死亡气息。
士兵们倚着残破的城墙,或直接瘫坐在血泊泥泞中,眼神空洞。更多人则拖着透支的身体,机械地执行着战后最残酷的任务——清理战场。人类与兽人的尸体被艰难地分开,堆成令人望之悚然的丘冢。每一次搬运,都伴随着伤员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这些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断断续续,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医疗人手严重不足,仅有的几个草药师和随军医师忙得脚不沾地,绷带和止血草药迅速告罄。许多伤者只能草草包扎,或干脆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轮到的救治,有些人会在等待中无声地停止呼吸。
就在这片惨淡与忙乱中,姗姗来迟的援军终于抵达了哨站大门口。领头的是一名身穿精良镶板甲、披着蓝狮披风的中年骑士,正是通讯水晶中的托马斯。他带领着约两三百名生力军、步兵、火炮手和一小队珍贵的自带简易治疗能力的圣杯骑士和一些侍从。
看到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和幸存者们几乎麻木的眼神,托马斯和他身后的援军无不面色凝重,最初的昂扬士气被沉重的现实瞬间扑灭。
“治疗骑士和侍从立刻去照顾重伤员!第一、第二小队,接替东、北两面城墙的警戒!其余人,协助清理战场,优先救治我们的兄弟!”托马斯迅速下达命令,声音干涩。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向正在指挥搬运尸体的布雷克。
布雷克看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满脸血污和疲惫,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看着托马斯走近,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劫后余生的平静,以及挥之不去的哀恸。
“我来晚了,兄弟。”托马斯走到近前,重重拍了拍布雷克的肩膀,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歉意和愧疚,“路上遇到了点小麻烦,情报传递也出了岔子……我没想到情况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布雷克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得厉害:“见到你们……真好。能站在这里说话,就已经是奇迹了。”他环视着满目疮痍的哨站,“我们失去了近三分之二的人,还有更多人……可能撑不过今天。”
托马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喉咙发紧:“到底发生了什么?据我们之前收到的零碎消息,应该只是持续性的骚扰和地精袭击……”
“情报有误,或者被拦截篡改了。”布雷克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恨意,“是主力进攻。三台投石机持续轰击,还有一个独眼碎岩者直接砸开了城门。我们几乎差一点就要被从内部攻破了。”
托马斯倒吸一口冷气:“独眼巨人?!那种怪物……你们是怎么挡住它的?还有投石机?”他难以想象,以灰岩哨站原有的兵力,如何在那种攻势下幸存。
布雷克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混合着后怕、感激与深刻的敬畏。他抬起手指,指向内堡方向那栋相对完好的石屋。“因为……我们这里恰好有一位客人,一位接了护送委托路过的……魔法师猎人。”
“魔法师猎人?”托马斯挑眉,这个组合并不常见。
“就是她。”布雷克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在城门被破,独眼巨人冲进来,我们快要崩溃的时候她出手了。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魔法,古老又诡异、精准得可怕。她先是用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念诵了什么,然后,城外那三台投石机就在几个呼吸间被从天而降的光束熔毁。紧接着,那只独眼巨人……就在她面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和支撑,变成了一堆死肉。”
他描述得简略,但托马斯已然能想象出那绝非寻常魔法所能达到的效果,尤其是在这种大军压境的绝境下,精准解决关键威胁,直接逆转士气。“不可思议……她现在在哪?我必须代表王……代表援军向她致谢。”
布雷克再次指向那石屋,却摇了摇头,拦住了想要立刻前去的托马斯。“她就在那里。不过……我建议你现在别去。战斗结束后,她对她的同伴……发了很大的火。现在恐怕……心情不佳。”布雷克回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和冰冷的怒斥,尽管并非针对自己,仍让他感到一阵寒意。“我们这座哨站,乃至这里还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欠她一条命。这份恩情,不是简单的致谢就能偿还的。”
托马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石屋门窗紧闭,静默地矗立在渐亮的晨光中,与周围的忙乱狼藉格格不入,仿佛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他点了点头,理解了布雷克的顾虑。这种拥有非常规力量的人物,性情莫测,确实不宜贸然打扰。
“我明白了。当务之急是处理好眼前。”托马斯重新将目光投向惨烈的战场和呻吟的伤员,神色肃然,“让我们先收拾残局吧。这份谢意,稍后我会以最郑重的方式转达。”
两位指挥官再次投入繁重而悲伤的战后工作中。援军的到来,尤其是治疗者的加入,终于让伤员们看到了希望,哨站的秩序也在一点点艰难地恢复。
……
石屋内。
光线从狭窄的窗缝渗入,在冰冷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苍白的亮痕。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木料的味道,与门外隐约传来的哀嚎、呼喊和搬运声形成了两个世界。
艾尔琳坐在窗下的一把破旧木椅上,背脊挺直,却微微低着头。一身沾满血污破损不堪的麻衣,外面依旧罩着塞拉菲娜那件厚重的灰袍。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在肩侧,脸颊上那清晰的指痕已经消退,但那种火辣辣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冰冷话语,却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
她沉默着。眼神失去了一夜血战时的愤怒,也褪去了清晨初醒时的恍惚,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不断向内审视的暗流。
塞拉菲娜则侧躺在屋内唯一的那张简陋木床上,背对着艾尔琳的方向。黑袍随意地搭在身上,银白的长发散在粗糙的枕席上。她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悠长,又或许只是在闭目养神,恢复着昨夜那看似轻松实则消耗巨大的出手所带来的真正疲惫。屋内静得只能听到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门外遥远的嘈杂。
这份刻意的、冰冷的静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艾尔琳感到难熬。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夜的一幕幕:兽人狂潮的恐怖,独眼巨人带来的窒息压迫感,年轻守卫惨死的景象,自己不顾一切冲杀时的疯狂……然后,是芬利安绝望的尖叫,是自己几乎本能般的施法救援,是那遮蔽天空的巨槌阴影,以及……那只在最后一刻稳稳接住毁灭、逆转生死的手。
“你就这么喜欢当好人吗?”
“我的契约,是保护你的人身安全!不是让你拿着我承诺保护的这条命,去换那个蠢货的命!”
塞拉菲娜的怒斥言犹在耳。此刻冷静下来,艾尔琳才真正开始咀嚼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感受到其中尖锐的指责下,那几乎被她的冲动和愤怒所忽略的潜流。
她真的只是喜欢当好人吗?还是说,那是在亡国惨剧后,对无力保护的一种过度补偿?将洛瑟恩子民惨死的愧疚,无意识地投射到了每一个看似需要保护的弱者身上,哪怕对方是芬利安这样因愚蠢而卷入危险的家伙?
她冒然冲入兽人群,固然有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原因,但何尝不是一种对自身力量的过度自信,或者说,是对残酷战争本质的无知?塞拉菲娜早就提醒过她,战场不是宫廷比试。
而最关键的那一下救援……现在想来,确实是致命的失误。在那种级别的威胁面前,一瞬间的分神就是生死之别。若非塞拉菲娜拥有那种匪夷所思的力量和速度,此刻她早已化为城墙下另一具破碎的尸体。她的冲动,不仅险些害死自己,也可能将塞拉菲娜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塞拉菲娜的愤怒,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契约。那冰冷的指尖,揪紧衣领的力度,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除了怒火之外的某种更深的东西,让艾尔琳的心底泛起一丝陌生的、细微的刺痛感。
她一直对塞拉菲娜保持着戒心和距离,却又不得不依赖对方的力量和生存经验。她视对方为神秘的雇佣者,是教导者,有时是惹人恼火的毒舌同伴,却从未真正想过,对方是否会因为她的安危而产生情绪。那记耳光,那些刺耳的话,此刻剥开愤怒的外壳,似乎露出了某种……近乎于在意的坚硬内核。
这种认知让艾尔琳感到更加混乱和一丝莫名的狼狈。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冰冷隔阂下的复杂情绪,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抬起头,看向床上那个沉默的背影。塞拉菲娜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这片寂静融为一体。
艾尔琳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道苍白的光痕,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属于战后世界的悲鸣与忙碌,让反思的潮水继续无声地冲刷着自己内心的骄傲、冲动与迷茫。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带着血与灰烬的余温。而在这间寂静的石屋里,某种东西碎裂了,又或许,在碎裂的缝隙中,有一些更加坚硬、也更加脆弱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等待着破土而出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