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栋充满温馨与压迫感的家，踏上市政街道的人行道，苏昊的灵魂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漂浮在“赵蕊”身体的侧后方，进行着一场沉默又痛苦的巡游。
阳光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能点燃球场激情的热源，而是变成了一种公开的、无所遁形的照明，将他（或者说，包裹着他的这具美丽皮囊）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路人的视野里。他能“感觉”到每一道投来的目光——短暂的欣赏、下意识的比较、纯粹的好奇——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轻轻刺在他无形的灵魂体上。一个骑着单车的中学生男孩，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明显放缓了速度，回头多看了几眼，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这景象让苏昊的灵魂一阵紧缩，他曾是这些目光的发出者之一，如今却成了被审视的客体，这种角色的彻底颠倒，带来一种近乎晕眩的荒诞感。
“小蕊，早啊！”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苏昊的视线（被）转向声音来源。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梳着丸子头的女生，正笑容灿烂地挥手。苏昊不认得她，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他的思考。
“早，小雅。”喉咙里流出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活力，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经过精密计算，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他甚至能感受到面部肌肉牵动时那细微的、属于“微笑”的运作方式，与他过去咧嘴大笑时动用全部脸颊肌肉的感觉截然不同。
“昨天推荐你的那部剧看了吗？开头超虐的！”被称作小雅的女生凑近，很自然地挽起了“赵蕊”的胳膊。
手臂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女孩的体温和柔软触感，让苏昊的灵魂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极度不适应这种亲密的肢体接触，尤其是以女性的身份。他能闻到小雅发间传来的草莓味洗发水香气，过于甜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还没呢，昨晚睡得早。”身体回答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不过我已经加入追剧列表了，周末一定补上。”
“一定要看！到时候我们一起吐槽男主！”
对话在苏昊完全无法介入的轨道上进行着。他像一个被硬塞进女主演休息室的临时工，听着她们用暗号和密语交流着他完全不懂的话题——新出的口红色号、某位学长的八卦、周末购物中心的折扣信息……每一个词汇都像一块陌生的积木，构建起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他被包裹在这个世界的中心，却被一层透明的、坚不可摧的墙壁隔绝在外，孤独感如同冰冷的雾气，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
走进熟悉的大学校门，曾经让他感到归属感的地方，此刻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布满镜子的迷宫。每一块反光的玻璃，每一扇窗户，都在无声地映照出“赵蕊”的身影，反复强调着他的“错误存在”。他被动地走着，看着“自己”的身影投射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那个窈窕的、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倒影，每一次迈步都在嘲讽着他真实的身份。
阶梯教室一如既往地喧嚣。当“赵蕊”踏入门口时，苏昊能明确地感知到，教室里的空气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波动。嘈杂声似乎降低了一个八度，许多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有男生刻意压低嗓音的交谈，有女生快速交换的眼神，还有几道来自后排的、更为直接和热烈的注视。这不再是路上那种随意的一瞥，而是更加集中、更具目的性的审视。苏昊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剥光了扔在讲台上，供人评头论足，羞耻感和不适感让他只想逃离。
她（他）选择了一个靠前偏中间的位置——一个好学生的标准座位。放下米色单肩包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几乎是同时，两个女生——就是刚才路上的小雅和另一个戴眼镜、看起来更文静些的女生——自然地占据了旁边的空位。她们像是行星的卫星，早已习惯了环绕着“赵蕊”这颗恒星运行。
“小蕊，周末一起去新开的那家‘云端咖啡馆’吧？我小红书刷到了，装修是那种 ins 风，拍照肯定超好看！”小雅迫不及待地再次提起，眼睛闪闪发光。
“对啊，”眼镜女生推了推镜框，补充道，“他们家的招牌是草莓华夫饼和抹茶拿铁，据说味道也很棒。”
身体微微侧身，面向她们，苏昊能感受到脖颈转动时发丝扫过肩膀的轻柔触感。“听起来很棒啊，”她回应道，声音里带着被成功安利的期待感，“那我们就定周六下午三点？那个时候光线最好，适合拍照。”
“完美！”“我都等不及了！”
话题随后跳跃到最近某位流量明星的绯闻，又滑向对一位严厉选修课老师的悄悄抱怨。苏昊被动地接收着这些信息碎片。他能感受到赵蕊在倾听时轻微的点头，能感受到她发出赞同的“嗯嗯”声时声带的振动，能感受到她因朋友某个俏皮话而轻笑时胸腔的微微起伏。所有这些反应都如此自然，如此“正确”，完美地嵌合在这个女生小团体的氛围中。而他，苏昊，像一个藏在暗处的窃听者，不但无法参与，甚至无法理解她们为何会对这些话题投入如此巨大的热情。那种深刻的、源于灵魂本质的“异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上课铃声像一道赦令，暂时中止了这场让他疲惫的社交表演。教授走上讲台，开始讲授《文学概论》，今天的内容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自我”与“自然”。
苏昊努力地将涣散的意识聚焦在教授的声音上。“……浪漫主义者强调个人的主观情感，推崇直觉与想象，将自然视为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镜子……”这些概念，他以前或许会觉得有些抽象甚至矫情，但此刻，在自身“自我”几乎丧失的绝境中，这些话语却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灵魂。个人的主观情感？ 他的情感在哪里？直觉与想象？ 他连控制身体移动的直觉都没有！心灵的镜子？ 那面镜子只照出了赵蕊！
他的注意力不断被身体的各种细微感知拉走。
嗅觉，旁边小雅身上越来越清晰的草莓甜香，混合着前排某个同学隐约传来的薄荷糖气味，还有教室里粉笔灰和旧书本特有的味道，交织成一种复杂的、女性化的环境气息。
触觉， 背后似乎始终有一道目光，像芒刺在背。连衣裙的领口摩擦着锁骨附近的皮肤，带来持续的、细微的痒意。当他（她）俯身做笔记时，胸前的丰满会轻轻压在课桌边缘，那种柔软物体被轻微压扁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微妙压力感，让他瞬间分神，耳根发热。
听觉， 教授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笔尖在笔记本上划过的沙沙声，旁边女生偶尔翻动书页的哗啦声，甚至是他（她）自己呼吸时细微的气流声，都被放大了。
他试图在脑海中与教授辩论，试图用他属于苏昊的思维去理解、去质疑，但这具身体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要点，字迹清秀工整。他所有的内心活动，所有的挣扎和思考，都被困在这寂静的躯壳之内，无法对外界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当下课铃终于响起时，苏昊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那是一种灵魂被强行塞入错误容器后，经过挤压、摩擦、孤立后产生的，从内而外的耗竭。他看着“自己”微笑着与朋友们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熟练地将书本收入单肩包，动作轻盈地站起身……
他仿佛一个被遗忘在后台的提线木偶，看着光鲜亮丽的主角在舞台上完美谢幕，而所有的掌声与灯光，都与他这个藏在黑暗中的、真正的“操控者”（或者说，被禁锢者）无关。课堂，这个本应拓展认知边界的地方，此刻却成了禁锢他灵魂、彰显其“不存在”的最残酷牢笼。他不仅失去了苏昊的身体，更似乎在一步步失去作为“苏昊”与这个世界互动的一切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