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蕊的睡眠，向来是深沉而宁静的，如同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但今夜，这片湖水之下，却潜入了不属于她的暗流。
苏昊能感觉到赵蕊的意识已经沉入了休眠的底层，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这对他来说，像是一个机会之窗被悄然推开。白日的禁锢感依旧存在，他无法撼动身体分毫，但在这片意识模糊的领域，那层隔绝他与外界的“墙壁”，似乎变薄了。
他不再尝试去移动一根手指——那如同蚍蜉撼树。他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量，所有的存在感，凝聚成一点微弱却执着的星火。这星火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有一股强烈的意念：“知晓我！听见我！”
他像是一个被困在密封玻璃瓶里的人，拼命地用指甲刮擦着内壁，试图制造出一点能被外界察觉的声响。
赵蕊的梦境开始了。
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熟悉的、却又弥漫着稀薄白雾的校园小径上。路旁的冬青树轮廓模糊，远处的教学楼隐没在雾霭中，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是现在！
苏昊驱动着那点意念的星火，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梦境边缘那层无形的膜。
“赵……蕊……”
一个声音，或者说，一个直接在她意识“内部”响起的、模糊的呼唤，如同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通过劣质线路传来，夹杂着大量的杂音和断续。
梦境中的赵蕊猛地停下脚步，柳眉微蹙。这不是她用耳朵“听”到的，更像是有人把这句话直接塞进了她的脑子里。
“谁？”她警惕地发问，声音在梦境的空旷中带着回音。她环顾四周，只有流动的雾气。
沟通的桥梁极其脆弱，苏昊感觉自己的灵魂之力正在飞速消耗，如同握在手心的冰，正在融化流失。他必须抓紧时间。
“……是……我……”意念的传递更加费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泥沼中拔出，“……苏……昊……”
“苏昊？”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赵蕊的记忆之湖中漾开圈圈涟漪。那个撞到她、打碎瓷器的学弟？青涩，带着歉意，形象有些模糊，但确有其人。“你怎么会……在我的梦里？”梦中的逻辑并不严密，但她本能地感到不对劲。
“……不在……梦里……”苏昊的灵魂在呐喊，传递出的意念却依旧微弱，“……在……身体里……我……在你的身体里！”
“什么？！”
梦境中的赵蕊如遭雷击，周围的雾气因为她情绪的剧烈震荡而疯狂翻涌起来。荒谬！恐惧！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你胡说！这不可能！滚出去！”她在梦中尖声叫道，强烈的排斥感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向苏昊的意念席卷而来。
苏昊感到那刚刚建立起的、细如发丝的联系瞬间绷紧，几乎要断裂。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挤着，排斥着，即将再次被放逐回那片永恒的、无声的黑暗。
不！不能放弃！
他放弃了组织复杂的语言，转而倾泻出他最原始、最真实的情感。那是一个多月囚徒生涯积累的所有无助——看着“自己”生活却无法参与的荒诞；是所有深切的悲伤——对父母、对朋友、对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苏昊”人生的刻骨思念；是所有不甘的挣扎——如同坠入深渊之人，仰望头顶那一线天光时的最后祈求。
这股庞大、混乱、纯粹的情感洪流，没有经过任何语言的修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了赵蕊在梦中构筑的心防。
正要将他意念彻底驱散的赵蕊，动作骤然僵住。
那是什么？
那不是话语，而是……感觉。是冰冷的、沉重的枷锁套在灵魂上的窒息感；是站在悬崖边，脚下是万丈虚无的恐惧感；是深夜独自一人，被全世界遗忘的孤独感；还有……还有那如同孩子迷失在暴风雪中，寻找不到归途的、令人心碎的哭泣。
这股悲伤如此沉重，如此真实，瞬间淹没了她因恐惧而产生的愤怒。它不像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更像是在她心底最深处，原本就潜藏着的、被她忽略了的共鸣。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阵闷痛，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真的是梦吗？梦里的情绪，会如此真实地引起生理上的痛楚吗？
在她愣神、心防出现裂隙的这一刹那，苏昊捕捉到了最后的机会。
“……帮……帮我……”这已不是声音，而是灵魂在彻底力竭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的、微弱的脉搏，是溺水者沉没前，水面上最后一个无声的气泡。
随即，联系戛然而止。
梦境如同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瞬间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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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蕊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奔跑。额头上、颈间，都是冰冷的汗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敲打着惊魂未定的节拍。
房间里，夜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一切都和她入睡前一样安静、熟悉。
可是……不一样了。
梦境的具體内容正在飞速褪色，那个叫苏昊的学弟的脸，那些关于“住在身体里”的荒诞对话，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过的字迹。
然而，那份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悲伤，那份浸透骨髓的绝望和无助，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残留在了她的情绪和身体感知里。她的眼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未干的、冰凉的湿意。她抬手摸了摸，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无比。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依旧残留着梦中心悸的闷痛感。这不是梦该留下的东西。
“是梦……吗？”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沙哑。
空荡的房间无人回答。
但赵蕊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名为“苏昊”的意念，那份沉重悲伤的共鸣，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或许未能激起滔天巨浪，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湖面长久以来的平静。一个她无法再轻易忽视的、关于自身存在真相的疑问，如同水下悄然蔓延的裂纹，已经在她心底滋生开来。
苏昊的这次“梦中之语”，虽然未能达成清晰沟通，却成功地，将一颗名为“可能性”的种子，连同它所带来的冰冷与战栗，一起深埋进了赵蕊意识的最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