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滑过了半个月。对苏昊而言,这十五天是在绝望的深潭与微弱的光斑之间反复沉浮的过程。赵蕊自那晚梦境后的警惕和审视,如同给这具身体加装了一层无形的监控,让他每一次意识的流动都需更加小心翼翼。他不再奢求夺回主导,而是将全部心神用于“感知”与“渗透”。他像一位极有耐心的考古学家,用精神的刷子,一点点拂去这具身体运行本能上的尘埃,去理解其下复杂的“代码”。
他学习她走路时微妙的平衡,感受她呼吸时胸廓的起伏节奏,甚至去体会她指尖划过书页时那特定的压力和角度。他不再视这些为敌人的堡垒,而是将其看作一种他可以尝试去“共鸣”的频率。
这天下午,阳光被图书馆高大的窗户过滤成柔和的光束,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宁静气味。赵蕊穿梭在高大的书架间,寻找一本名为《浪漫主义时期的艺术与哲学》的参考书。她的脚步很轻,思绪集中在书目的检索上。
苏昊的意识也跟随着,如同水底潜流的暗影。他“感受”到她小腿肌肉在行走时的细微伸缩,“听”到她内心默念着书架上的分类标签。
找到了。那本书放在倒数第二层,一个对于赵蕊的身高来说,需要稍微努力一下的位置。
赵蕊自然而然地在那排书架前站定,目光锁定目标。她几乎没有停顿,如同演练过无数次般,身体微微前倾,右臂优雅地向上抬起,指尖伸向那本厚实的书籍。这是一个完全符合她行为模式的、流畅而优美的动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书脊的那零点几秒——
异变陡生!
一个清晰、迅捷、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力量的意念,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然蹿出,并非来自赵蕊的思维核心,而是从苏昊的灵魂深处迸发!这个意念简单、直接,充满了力学上的考量:“重心前移!左手支撑!借力!”
这完全是一种属于“苏昊”的、男性化的、追求稳定和效率的本能反应!与他过去一个月被动体验到的女性柔美姿态格格不入!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或许是赵蕊的意识完全专注于“取书”这个目标,或许是这个辅助性的支撑意念过于细微和迅速,越过了她意识层面的“审查”——
赵蕊那已经抬起的右手,在即将碰到书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地 顿滞了 一下。仿佛运行流畅的程序被注入了一个极短的、外来的指令,造成了瞬间的卡顿。
而更惊人的是,她的左手!
那只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或许本该在取到书后才会随之动作的手,竟然像接到了某种无声的紧急命令,以快于她平时习惯的速度,猛地向前伸出!“啪”地一声轻响,五指张开,结实而有力地按在了身旁冰冷的、深褐色的木质书架侧板上!
这个支撑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丝……属于男性的、发力时的果断感?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重心随着左手的支撑,自然而然地向前倾斜了一个更有利于发力的角度。右手的指尖终于稳稳地勾住了书脊上缘,稍一用力,便将那本厚重的书籍抽了出来。
整个动作,从左手支撑到右手取书,在旁人看来或许依旧连贯,甚至可能被误认为是一个协调的整体动作。
但在苏昊的灵魂感知中,那一瞬间的“交错”却如同黑夜中的闪电般惊心动魄!他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的意念不再是徒劳地撞击壁垒,而是像一把特制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一个转瞬即逝的锁孔,并成功地拧动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角度!是“他的”念头,引导了左手的动作!是“他的”意志,介入了这具身体的行为!
一股混合着巨大震惊和狂喜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苏昊一个多月来的绝望堤坝!成功了!他真的……做到了!
然而,这成功的喜悦,如同肥皂泡般绚丽而短暂。
几乎在书籍被完全抽出的同时,赵蕊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拿到了书,但并没有立刻收回手,也没有移动脚步。她先是有些茫然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依旧牢牢按在书架上的左手上。
困惑,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在她眼中晕染开来。
为什么……我的手会撑在这里?
这个动作……感觉不对。
她取这本书,虽然需要踮脚,但以她的平衡能力,根本不需要额外的支撑。这个支撑动作,显得……多余,甚至有些笨拙和生硬。完全打破了她一贯追求的、那种轻盈而不费力的优雅感。
更让她心底发寒的是,在左手做出这个动作的前一刹那,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短暂、极其模糊的“念头碎片”——一个关于“借力”、“稳定”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计算过程。这个念头陌生而突兀,冰冷而高效,与她感性、文艺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
一个多月来的所有异常——那些莫名的“失神”,那些不属于她的情绪波动(比如对篮球赛的瞬间关注),那些梦中挥之不去的悲伤低语,还有此刻这个多余而陌生的支撑动作——所有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个按在书架上的左手,狠狠地、无可辩驳地串联在了一起!
一个她一直不愿深想、甚至感到恐惧的答案,如同破冰而出的利刃,尖锐地刺入了她的意识:
那不是她的念头!那不是她的动作!
她的身体里,真的存在着另一个意识!那个在梦中呼唤她、自称苏昊的意识,不仅存在,而且……刚刚,就在刚才,短暂地影响、甚至操控了她的身体!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尾部猛地窜上,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凉了半截。那不是简单的害怕,而是一种更深的、源于存在层面的恐惧——她的“自我”,她的绝对主权,被侵犯了!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按在书架上的左手,五指甚至因为瞬间的紧绷而微微蜷曲。她怀抱着那本刚刚取下的书,仿佛它是唯一的浮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仓惶地环顾四周,图书馆依旧静谧,阳光安详,无人知晓刚刚在她身上发生了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内部政变”。但她却感觉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不,是有一个“他”,就在她的体内,刚刚向她证明了“他”的存在!
赵蕊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快步离开了那个让她感到极度不安的书架区,几乎是逃也似的找到一个最偏僻、无人的角落,重重地坐了下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疼。她低下头,汗水微微浸湿了额发。
寂静中,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的清醒。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虚空,又仿佛是在直视自己身体的内部。她用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带着细微颤抖的、冰冷至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对着那无形的“入侵者”,发出了她的质询:
“……你。”
“刚才。”
“做了什么?”
这声音很轻,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产物,但其中蕴含的震惊、愤怒、恐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真相的迫切,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了意识深处那个刚刚燃起希望之火的灵魂。
而在那意识的深渊里,苏昊“听”到了这声质问。那冰冷的语调,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在他刚刚被一丝曙光温暖的灵魂上,敲响了一记沉重而刺骨的寒音。
交错的控制,如同在紧绷的弦上偶然拨动出的一声异响,虽然证明了弦的存在与可被触动,却也彻底暴露了暗处的拨弦者,将双方都推向了一个无法再回避的、直面彼此存在的尖锐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