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这种对身体变化的感知，更多停留在视觉和被动的触觉层面。镜中映出的轮廓，已与记忆中那个少年的身形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缓慢的、不容置疑的剥离。行走时，身体重心的微妙偏移，衣料摩擦过皮肤带来的异样感，都像细小的砂砾，磨砺着他残存的熟悉感。那时的苏昊，还能勉强将这些变化视为“外在的”，是这具名为“赵蕊”的陌生躯壳附带的、令人不适的“装饰”。他像一个被迫入住的房客，对房间的装潢充满抵触，却还能在心底划出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
但如今，情况已悄然改变，那层隔膜被无声地撕裂了。
如果说最初的不适感，只是深夜里偶尔掠过心尖的微弱火星，那么如今的“缺失感”，便是这火星引燃的、一场缓慢而持久的阴燃。它不再满足于短暂的侵扰，而是试图成为身体内部一种常态的、背景式的存在，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又如重力般无法摆脱。它渗透进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将苏昊的整个存在都浸泡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之中。
苏昊开始清晰地“绘制”出这种感觉的图谱。它并非模糊的不安，而是有着异常明确的坐标。它锚定在小腹深处，那片曾属于男性身体的、如今却成为所有陌生感知源头的区域。那是一种物理空间上的缺失感，一种实实在在的“空”。仿佛那里原本应有一个坚实可靠的“底座”，一个支撑起整个下半身结构的支点，如今却被悄然抽离，留下一个悬空的、无所依附的软肋。每当赵蕊由坐姿站起，或者微微收紧小腹时，那种内部结构失去支撑的微妙塌陷感，便会格外清晰，像一脚踏空了一个不存在的台阶，让他的意识瞬间失重，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这缺失感并非死寂。它是有“生命”的，带着一种蠕动般的、隐秘的“渴望”。在某些时刻，尤其是赵蕊身体处于放松状态时——比如午后慵懒地靠在沙发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或是深夜躺平，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苏昊能感觉到那“空洞”之中，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微的“触角”在悄然舒展、探求。那并非真实的触觉，而是一种强烈的神经信号模拟出的意象，一种源于生物本能的、对“填充”和“连接”的原始呼唤。这种感觉让他联想到极度干渴时，喉咙黏膜每一寸细胞都在尖叫着索求水分的状态，只不过，这种渴求的位置更低、更深入，也更……难以启齿。它不关乎理智，只关乎一种最原始的生命诉求，这让苏昊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
它的出现也变得愈发狡猾和频繁。不再局限于寂静的深夜，开始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白天的分分秒秒，像一个耐心的猎手，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刻发动袭击。
课堂上，当赵蕊微微前倾身体，专注地抄写笔记时，桌沿可能恰好会给予小腹一个轻微的压力。这本是微不足道的接触，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激活了那沉睡的缺失感。一股清晰的、带着酸软意味的空洞感会猛地荡漾开来，伴随着一阵细微的、电流般的悸动，直冲头顶，让苏昊的灵魂瞬间僵直，几乎无法思考教授在讲什么微积分公式。那感觉，像是身体内部一个隐秘的开关，被无意中触碰了，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失真。
行走间，步伐的节奏成了这缺失感的共鸣器。尤其是下楼梯时，脚掌接触地面的每一次震动，都会通过骨骼和肌肉，精准地传递到那个空洞的核心，激起一圈圈涟漪般的、混合着微弱痒意的酥麻。这感觉诡异而矛盾，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愉悦的底韵，这让苏昊感到无比的恐慌和罪恶。他发现自己竟会下意识地调整步伐，似乎……在隐秘地追逐这种由震动带来的、短暂的“填补”错觉？这个认知让他不寒而栗。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在被这具身体的本能所驯化，成为它欲望的傀儡。
情绪波动时，当赵蕊因为某件事感到兴奋、紧张，甚至只是轻微的肾上腺素分泌时，那缺失感也会像被投入兴奋剂的藤蔓，骤然变得活跃和清晰。它仿佛与情绪中枢有着诡异的直连，共享着情感的波澜。一次突如其来的点名，一次考试成绩的公布，甚至只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都可能成为导火索，引燃那片深藏的“空”。它不再仅仅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是情绪的，是苏昊与赵蕊这两个灵魂在这具身体里无声角力的战场。
最折磨的，依旧是夜晚。
当视觉关闭，听觉变得敏锐，触觉被无限放大时，这缺失感便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它最本质的、磨人的面目。它不再仅仅是一种感觉，更像是一个存在于体内的、有生命的负空间。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拥有着确切的重量和体积。它空落落地搏动着，节奏缓慢而深沉，不同于心脏急促的敲打，更像是一种来自母体深处的、古老而悠长的潮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苏昊摇摇欲坠的理智。
苏昊蜷缩在意识的角落，感觉自己像被放置在这个不断搏动、不断发出渴求信号的空洞之上，无处可逃。他尝试用记忆筑起堤坝——回想篮球撞击地面那坚实有力的“砰砰”声，回想冰水滑过喉咙的凛冽感，回想指尖敲击机械键盘的清脆反馈——任何能代表“坚硬”、“冰冷”、“明确”的男性化感知。他甚至会强迫自己回忆起高中时和兄弟们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场景，那肌肉碰撞的痛感，那阳光暴晒下皮肤的灼热，那纯粹而直接的胜负欲。那些记忆曾是他最坚固的堡垒。
然而，这些回忆的碎片，在那潮湿、温热、不断发出柔软呼唤的缺失感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那缺失感，是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它不与他辩论，只是持续地、固执地存在着，用其存在本身，无声地否定着他过去十八年所熟悉的一切身体认知。它像一个黑洞，吞噬着他仅存的“苏昊”的印记。
他甚至开始产生一种可怕的幻觉：仿佛能“听”到那空洞深处，传来细微的、血液奔流冲刷柔软内壁的“沙沙”声，能“感觉”到那未经开拓的、娇嫩褶皱在微微翕张，散发着温热的、带着女性独特体香的气息。这一切，都让他的灵魂感到一阵阵剧烈的排异反应，却又被牢牢捆绑在这感官的刑架上，被迫承受。他开始分不清，哪些是赵蕊身体的本能，哪些是他自己的想象。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同化”，被“侵蚀”，那个名为“苏昊”的灵魂，正在这具温热的牢笼里，一点点地溶解、稀释。
这“缺失感的蔓延”，早已超越了生理不适的范畴。它成了一座持续运转的炼狱，日夜不停地煅烧着苏昊的灵魂。它强迫他去熟悉、去接纳这个与他本质截然相反的性别核心。它像一种缓慢作用的溶剂，一点点溶解着他名为“苏昊”的男性身份认同，逼迫他在痛苦与羞耻中，去凝视、去理解，甚至……去恐惧地预感到，自己正不可逆转地，被这具女性身体的深渊所同化。
他开始意识到，抵抗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徒劳。每一次抵抗，都只是让那缺失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体。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而那“空”，则像深海的水压，无处不在，无法抗拒。
这缺失感，是牢笼中最精致，也最残酷的刑罚。它不锁四肢，只蚀内心。它不剥夺他的思想，却剥夺了他与思想相匹配的身体。它让他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消失”。而苏昊绝望地意识到，这场刑罚，似乎才刚刚进入高潮。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不知道“苏昊”这个名字，还能在这片不断蔓延的“空”中，留下多少痕迹。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仿佛也渗透进了他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