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令人窒息的和弦,正在赵蕊生命的内部无声地奏响。两个灵魂的旋律,一个清亮柔美,一个沉郁带着未褪的青涩,正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糅合,编织成一段她越来越陌生的曲调。同化,不再是隐约的威胁,它变成了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的、切实可感的侵蚀。
习惯的沦陷,她坐在书桌前,阳光透过纱帘,在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柔和的光斑。需要划重点时,她习惯性地伸手,指尖精准地落在那支她用了三年、通体粉嫩、笔帽上带着小巧水晶蝴蝶结的按动笔上。这是她十六岁生日时闺蜜送的,承载着无数少女心事的书写工具。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握住笔杆的瞬间,一个截然不同的触感记忆,如同电流般猛地窜入她的神经末梢——那是一种沉甸甸的、金属特有的冰凉与坚实感,笔身有着防滑的粗糙纹理,是那种男生常用的、颇具分量的金属签字笔。
伴随这触感记忆的,是一个清晰无比、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念头:“这种轻飘飘的塑料玩意儿,写着真不得劲,还是我那支‘重金属’靠谱。”
这念头如此流畅,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是她自己积压已久的不满。她的手指甚至已经依循着这个外来指令,做出了一个准备将这支“轻飘飘”的笔嫌弃地拨到一边的细微动作!
就在动作发起的毫厘之间,赵蕊的主体意识如同被冰水浇头,猛地惊醒!
“不!这不是我的想法!”她在内心尖叫,手指僵硬在半空,仿佛触碰到的不是笔,而是一条冰冷的蛇。
她怔怔地看着那支粉色的笔,它曾经是她审美的延伸,此刻却显得如此……幼稚和陌生。而那种对金属笔的渴望,却真实地残留在一她的指尖,带着苏昊鲜明的印记。她的习惯,在她自己的书桌上,被悄无声息地“篡改”了。
记忆的污染与混淆,惊魂未定,另一波冲击接踵而至。
她试图定下心神,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论文的主题是关于古典诗词中的意象运用。她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解“梧桐更兼细雨”的意境,那种凄清的美感曾深深打动她。
但这一次,她的回忆通道仿佛被强行劫持了。
属于她的,关于诗词的、带着墨香与宁静教室的画面刚刚浮现,就被一段嘈杂、混乱、充满动态的记忆碎片蛮横地覆盖——
眼前景象骤变: 不再是宁静的课堂,而是一个光线昏暗、充斥着香烟与汗水混合气味的狭小空间(游戏厅)。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效,屏幕上像素小人激烈打斗的光影,以及身边几个勾肩搭背、大声叫嚷着的模糊少年身影。她(他)的手指正用力地、几乎带着发泄般拍打着老旧游戏机油腻的按键,一股混合着竞技兴奋和廉价快乐的暖流,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
“砰!砰!砰!”拍打按键的触感,以及那一刻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快乐,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试图构建的古典意境。
“啊!”赵蕊低呼一声,猛地用手撑住额头,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那不是生理上的晕眩,而是认知被强行玷污、记忆被野蛮入侵带来的精神排斥反应。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体验,在她的脑海里暴力对撞,让她几乎分不清,哪一段才是真正属于“赵蕊”的过去。
临界点的爆发,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滚出去!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失控地将桌上那本《诗词鉴赏》狠狠扫落在地!书本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她内心崩溃的号角。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的愤怒和深深的恐惧。她环顾这个熟悉的、充满少女气息的房间,却只觉得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那个外来者的影子。他不仅在分享她的身体,更在涂抹她的记忆,扭曲她的喜好,稀释她的灵魂!
父母担忧的眼神,近日来那些无法解释的“同步”,痛经之夜里感受到的他的恐慌,以及此刻这无孔不入的侵蚀……所有线索、所有压力,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将她推向了决断的边缘。
她明白了,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子里,只会让融合更快、更彻底地进行。外部的寻找(图书馆、网络)只能提供模糊的线索,无法解决核心的问题。核心的问题,在于她意识深处的那位“室友”。
她必须去见他。不是通过梦境的低语,不是通过情绪的渗透,也不是通过记忆的碎片。她要清醒地、主动地、深入地,闯入那片共享的意识疆域,去直面那个名为“苏昊”的灵魂本身。
这个决定带着一种悲壮的意味。她不知道那片意识的深海潜藏着什么危险,不知道这次“会面”是会加速融合,还是能找到分离的契机,抑或她的意识会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就此迷失。
但她没有退路了。要么在沉默中被同化消亡,要么在冒险中寻求一线生机。作为“赵蕊”的独立性,正处在最危险的临界点,她必须为自己的存在,做最后一次搏斗。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的恐惧和混乱,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她走到门边,仔细地反锁,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干扰。房间陷入一种适合潜沉的昏暗与寂静。
然后,她平躺在柔软的床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闭上眼睛。她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呼吸,让它变得深长、平稳,如同即将潜入深海的潜水员,在做最后的准备。
她的意识,开始像退潮般,从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听觉、触觉)中缓缓收回,全部的能量和注意力,都向内凝聚,向着那片未知的、与另一个灵魂接壤的混沌意识边界,义无反顾地沉潜下去。
探寻最终真相的旅程,指向了内在的宇宙。而她,正航向那片星辰与迷雾共存的,自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