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公交车在暮色里缓缓穿行,窗外霓虹次第亮起,像一串串被拉长的光珠。赵蕊靠在窗边,额角抵着微凉的玻璃,视线失焦地落在流动的街景上。她什么也没看进去——体内那股冰冷的绝望正沿着灵魂的缝隙蔓延开来,那是苏昊的情绪,像冬夜里渗进骨髓的寒气,几乎要让她的心跳都凝滞。
那不是愤怒,不是嘶吼,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希望被连根拔起后,裸露出的、一片荒芜的寂静。
她自己的胸腔也沉甸甸的。苏家客厅里昏暗的光线、苏母那双红肿却强撑着笑意的眼睛、沙发上那个用着苏昊的躯壳却眼神陌生的存在……这些画面反复切割着她的思绪。混乱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她闭了闭眼,用力吸了一口气。
指甲轻轻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清醒。
不能再这样了。
钥匙转动,房门合拢,锁舌扣入的轻响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她没有开灯,任由晚霞最后的余烬透过窗帘,给房间染上一层朦胧的橘灰色。空气里有薰衣草柔顺剂的淡淡香气,书架上玩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在床沿坐下,床垫微微下陷。双手交握,指尖冰凉。
是时候了。
她闭上眼,不再抵抗那股来自内部的牵引,而是主动将意识沉入那片日渐熟悉的幽暗水域。这一次,她的“降临”带着一种清晰的决意——不是探索,不是对峙,而是要去建立规则,在这片被迫共享的疆域里划出界限。
意识之海并不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仿佛还搅动着方才从苏家带回来的尘埃与寒意。苏昊的意识体蜷在深处,比以往更淡、更稀薄,像一缕即将散入水中的墨迹,只剩轮廓,无声无息。
赵蕊的意念像一束光,稳定地照向那团朦胧的影。
“苏昊。”
没有回答。只有一层更深的疲惫与虚无感,水波般荡开。
“我看到了,”她的意识流淌过去,平静,清晰,每个字都落下重量,“你的家。还有……那个身体。”
墨迹轻颤了一下,再无动静。
“我们回不去了。”她说出这个事实,声音在心里响起,冰冷如铁,“但我的生活也不能就这样继续混乱下去。”
她停顿,让寂静承托接下来的话。
“我们像两个困在孤岛上的人,岛在沉没。如果继续抢夺那块仅剩的浮木,或者各自背过身去等死,结局都一样。”
意念在此凝聚,如同无形的手在虚空中勾勒边界。
“所以,我们需要约定。为这座正在下沉的岛,立下生存的规矩。”
“第一,感官共享,信息无隐。”
她的意念如同刻刀,在虚空中划下第一条线。
“这身体的眼睛、耳朵、鼻子、皮肤……所有接收到的光、声音、气味、触感,我们共同感知,无法对彼此隐藏。这是现状,是我们必须共同站立的甲板,谁也不能独占或关闭。”
苏昊的意识传来微弱的波动,是默认。这早已是日夜不断的现实。
“第二,主权在我,授权使用。”
意念在此变得锐利,带着不容模糊的边界。
“这身体的主导权,归我——赵蕊。日常行走、说话、与人交往、做出决定,由我掌控。你不得在未经我明确允许的情况下,干扰我的控制,或试图夺取主导。”
她清晰地回溯了图书馆那一刻,他试图抬起左手的那瞬悸动。那不是共鸣,是越界。
抵触的情绪如潮水般从那墨迹中涌出!不甘、愤怒、被禁锢的痛楚,
“但是,”她的意念如楔子,精准地切入那股情绪的浪潮。
“在确保绝对安全、没有旁观者的情境下,比如,仅在这间卧室内,我可以暂时、有限度地将部分身体控制权授权给你。”
抵触的浪潮骤然僵滞,然后缓缓退去。墨迹的核心,似乎有极微弱的光闪烁了一下。
“时间很短,起初可能只有几分钟。范围也有限,可能是活动手指,写下字迹,或在房间里走几步。并且,必须在我的意识‘监督’之下进行。”她强调了最后一点,“这,是你可以拥有的……‘呼吸时刻’。”
这个词残酷而准确,却也让那片绝望的黑暗里,有了一丝确切的、可触及的微光。
抵触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平静,混合着屈从、疲惫,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声张的期待。有限的自由,终究是自由。这比彻底的黑暗要好。
“第三,意识共存,边界为界。”
她提出最后,也最微妙的一条。
“我们能感知到对方表层的情感和思绪,这无法杜绝。但我要求:非必要,不深探。不主动挖掘对方深处的记忆、私密的过往或不愿触碰的领域。在意识的交汇处,保持最低限度的……尊重。”
她选用了“尊重”这个词。在这般荒诞的共生里要求尊重,本身就像一场安静的悲剧,但这是防止彼此在精神上彻底崩坏的底线。
漫长的寂静。
意识之海中,只有两股存在静静地悬浮、权衡。赵蕊的意念如三条清晰的刻度,悬于虚空。苏昊的墨迹缓缓涌动,消化着这束缚与那一点点可怜的“许可”。
他看见枷锁,但也看见枷锁之内,一寸可以稍微动弹的方寸之地。他失去了整个宇宙,但在这具名为“赵蕊”的身体牢笼中,竟被允许拥有一个……“特许的角落”。
终于,那团墨迹平息下来,传递出微弱却清晰的回应:
“……我同意。”
没有松一口气,没有如释重负。只有一种深沉的、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弥漫在两者之间。
“约法三章”,就此立下。
这不是盟友的誓约,更像是两个坠落在同一片荒野的幸存者,在寒夜里背靠着背,为熬到天明而订下的守则。它建立在绝望的土壤上,浸满了妥协与无奈,但它终究,为这片混沌的意识之海,投下了第一缕名为“秩序”的微光。
五感相通,是他们无法割断的共生血脉。
主权在我,是赵蕊守护自我城池的围墙。
授权使用与意识尊重,是苏昊在无尽黑暗中,用妥协换来的、一扇可以偶尔向外窥望的窄窗。
这脆弱的平衡能维持多久?前方的雾霭中还藏着什么?无人知晓。
但此刻,在这间被暮色温柔包裹的卧室所对应的意识深处,两个灵魂第一次不再仅仅是“闯入者”与“宿主”,也不再是“囚徒”与“牢笼”。他们以一种奇特的、被迫的“契约共生者”的姿态,暂时地、艰难地,在这片命运的孤岛上,找到了一个可以背靠背坐下、等待天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