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那碗红糖姜茶的“壮行酒”,成了宿舍里心照不宣的小插曲。女生们看赵蕊的眼神总带着几分好奇,林小雨虽没追问,眼底的疑惑却越来越深。赵蕊懂闺蜜的心思,只是她没法解释,比起身体里两个灵魂的拉扯,那些目光里的探究,反倒显得轻飘飘的。
生理期的不适渐渐褪去,可苏昊的思乡之情却像疯长的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自上次见了陶瓷笔筒情绪决堤后,那些属于苏昊的家的碎片,总在赵蕊意识里乱撞:老式高压锅的喷气声混着红烧肉香,母亲晾衣服时走调的老歌,父亲敲沙发扶手的笃笃声,还有他书桌刻的“胜利”、篮球磨损的纹路……
她开始做苏昊的梦,梦里是窄小却暖融融的客厅,塑料桌布上摆着母亲炒的青菜,醒来时枕头总湿着一块。那份不属于她的流离失所,比生理期的钝痛更磨人,她终于懂了,生理的苦能忍,灵魂无归的慌,才是真的蚀骨。
李婉自然察觉到女儿的低落:无故垂泪、久坐发呆、吃饭时频频放下筷子。陈主任的回信很谨慎,说“适当满足患者不同人格的兴趣,或有助于稳定情绪”,这大抵是她同意赵蕊去哥哥公司团建的缘由,哪怕一提起“篮球赛”,她眼底的担忧就藏不住。
团建还在下周,眼下赵蕊却有更要紧的事:《艺术与科技》课要去理工校区,和合作小组讨论材料相关的课题。她揣着苏昊碎碎念补的“基础知识”,踏上了去往那个陌生校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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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工校区没有艺术学院的梧桐荫和红砖楼,满眼都是方正的水泥建筑、实验楼的标牌,空气里飘着化学试剂和机油的淡味。学生们多是T恤牛仔,少了南校区的精致,倒多了几分随性。
赵蕊按着导航往工程实验楼走,阳光刺眼,她眯着眼扫过路边的自行车群,脚步却突然钉在了原地,一阵过电似的颤抖从脊椎窜上后脑,她差点站不稳,心脏狂擂,耳膜嗡嗡作响。不是她的反应,是苏昊。
意识深处,那个沉在乡愁里的灵魂像被惊雷劈中,剧烈震荡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股血脉相连的牵引,死死拽着他往前方去。赵蕊强迫自己抬眼,十几米外的自行车棚旁,几个男生围着辆掉链子的山地车说笑。
背对着她的那个男生,高高瘦瘦,灰卫衣、蓝牛仔,弯腰摆弄车链的弧度,蹙眉的模样,甚至擦手时手腕翻转的角度……都是苏昊刻在骨血里的样子。
那是他的身体,却住着陌生人。
赵蕊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重。她能感觉到苏昊的意识在崩溃边缘:思念、委屈、被困住的愤怒,全找到了具象的出口,那是他,又不是他。
这时,男生似是察觉到什么,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赵蕊只觉大脑一沉,像被重锤击中。周遭的喧哗瞬间褪成真空,只剩两股同源却分离的灵魂频率,在空气里剧烈共振。她眼前发晃,而对面的“新苏昊”,笑容也骤然凝固。
他的眼神从疑惑变成茫然的探究,眉头越皱越紧,视线在她脸上反复扫过,像在抓一个模糊的梦。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打破了诡异的静。
“苏昊,认识?”同学碰了碰他。
“新苏昊”慢慢捡起扳手,脚步迟缓地朝赵蕊走来。每一步都踩在她和苏昊紧绷的神经上,直到站在她面前两米远的地方。
熟悉的五官,陌生的气质,清澈的眼神里没有苏昊的毛躁倔强,只剩温和沉稳。“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开口,声音是苏昊的音色,却带着理工男生特有的干净平缓,没有半分少年的跳脱。
是我的声音……又不是……苏昊的意识在颤抖,带着哭腔,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赵蕊掐了掐手心,痛意让她勉强稳住神色。她能感觉到苏昊想冲出去、想触碰那具躯壳的渴望,可她只能压着。“可能是公共课吧,”她扯出礼貌的笑,尾音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我是艺术学院的,来这儿讨论课题。”
“新苏昊”摇摇头,困惑更深:“不是公共课,是更熟悉的感觉。”他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或许认错人了。我是机械工程学院的,苏昊。”
“苏昊”二字轻飘飘落下,却砸得赵蕊心口发疼。她用尽力气压下苏昊的躁动:“你好,我是赵蕊。”
“赵蕊……”他重复着,眉头仍蹙着,片刻后才释然笑了笑,“艺术学院的气质果然不一样。理工校区糙,你别不习惯。”
“还好,挺新鲜的。”赵蕊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山地车上,下意识开口,“车坏了?”
“小问题,链子卡了。”他回头看了眼,又转回来,“你找得到地方吗?这边楼号乱。”
“能找到,谢谢。”赵蕊心跳得更快,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口音像本地人?”
“对,家在西城区。”
西城区——苏昊家就在那儿。赵蕊攥紧了手心,语气尽量随意:“真巧,我有个远房亲戚也住那片,姓苏,叔叔做的红烧肉特别香,阿姨总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她盯着他的眼睛,不敢错过任何一丝表情。
“新苏昊”的眼神瞬间软了,嘴角扬起温暖的弧度:“我爸确实爱做红烧肉,我妈也爱干净,我爸总笑她有洁癖。”他的语气自然又亲昵,是对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熟稔。
他叫我爸“爸”……叫我妈“妈”……苏昊的意识剧烈震颤,愤怒、悲伤、委屈缠在一起,却连呐喊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你想去拜访,周末我一般回家,可以一起。”“新苏昊”的善意坦荡又纯粹,“我妈总盼着我带同学回去。”
赵蕊猛地回神,慌乱后退半步:“不用了!太打扰了,我就是随口说说。”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同学还在等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逃着冲进实验楼,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气。意识里一片死寂,苏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沉甸甸的沉默,压得她喘不过气。
赵蕊慢慢滑坐到墙角,抱紧膝盖。她知道,苏昊在消化那个事实:他的身体被占了,他的家被“接手”了,可那个陌生人,把他的父母照顾得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楼外的说笑声传来。苏昊的声音终于响起,轻得像叹息,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他……把我爸妈……照顾得很好。”
没有愤怒,没有崩溃。那股萦绕许久的、蚀骨的乡愁和被取代的愤懑,竟悄然松了些。悲伤还在,却不再是绝望——像看着自己没写完的信,被人细心地续上了温暖的结尾。
赵蕊闭上眼,窗外的阳光落在脚边,暖得晃眼,却遥不可及。就像那个回不去的家,和那个已成“别人”的自己。
傍晚,赵蕊魂不守舍地回到家。李婉在厨房做饭,听见开门声探出头:“蕊蕊回来啦?理工校区远不远?累不累?”
赵蕊含糊应了声,低着头换鞋,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红肿的眼角,她在实验楼的角落里,悄悄哭了一场。
李婉擦着手走出来,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女儿脸色苍白,眼底泛着红,连脊背都透着一股散不去的蔫气。“怎么了?不舒服?还是遇到事了?”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赵蕊摇摇头,张了张嘴,最终只哑着嗓子说:“妈,周末哥哥公司的团建……我不想去了。”
李婉愣住了。她想起陈主任说的“满足兴趣有助于稳定”,想起自己特意答应的初衷,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是挺期待篮球赛的吗?”
赵蕊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像蒙了雾:“就是突然觉得……有些热闹,不属于我。”
说完,她径直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李婉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擦手的毛巾。她望着紧闭的房门,下午陈医生电话里的话又响起来,语气严肃:“患者可能出现现实感丧失,对周遭事物产生疏离感……”
晚风从阳台吹进来,掀动了桌布的一角。李婉的手慢慢收紧,毛巾皱成一团,心一点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