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远笔记本上那些越记越密的“双模式记录”。赵明像根根细刺扎在心里。作为哥哥,更作为习惯靠事实说话的生意人,他没法仅凭家人的观察和妹妹那番离奇坦白,就全盘接受“灵魂共生”这种玄乎说法。他要实打实的证据,要从外面找到能撑住或推翻这个惊人假设的依据。
他的首要目标,自然是一切的起点,“苏昊”。
赵明没惊动妹妹,找了个借口,在工作日下午独自驱车去了理工校区。这里和他熟悉的商圈截然不同,空气里都飘着股硬核务实的味道。他戴了副墨镜,穿件普通休闲夹克,混在学生堆里毫不扎眼。
凭着妹妹提过的碎片信息(机械工程学院)和撞人事件的地点,他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出了苏昊的班级。没贸然上前,他选了最稳妥的法子,远远观察。
在图书馆自习区,他看见了那个男生。
身影和监控里那个莽撞的少年有几分重叠,气质却判若两人。男生独自坐在窗边,摊着厚厚的专业书和演算纸,午后阳光描出他专注的侧脸,鼻梁挺直,嘴唇微抿。看书时会无意识用笔轻点下巴,思考时皱着眉,解出难题时,嘴角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赵明看了很久。
这个“苏昊”学得极认真,周遭的走动低语全影响不到他。借阅的书除了专业教材,还有《中国哲学简史》和《诗经译注》,书页里夹着工整的便签笔记。有同学过来问问题,他耐心解答,声音平和,逻辑清楚。离开时,还会仔细收好桌面,把椅子轻轻推回原位。
谦和,沉静,有条理。
这和妹妹描述的那个莽撞、急着去打游戏、失手打碎瓷器的学弟,压根不是一个人。也和他预想中,若真有灵魂互换,该有的混乱、不适应,半点对不上。
倒像个从古代画卷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误闯了现代理工校园。温和不是装的,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静;优秀不张扬,却扎实得让人放心。
赵明心里的疑问没少,反倒更重了。要是这具身体里真装着另一个灵魂,这灵魂的质地,好得超出预期。他甚至荒诞地想:要是妹妹身体里的“苏昊”才是原本的,那现在这个君子似的少年,又是谁?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揣着更乱的心思,赵明通过些非正式渠道,身为集团总经理,他总有办法弄到些信息,查到了苏昊的住址:城西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楼房外墙斑驳,小区里的绿化倒养得好,老人在树下打牌,小孩追着跑,满是烟火气。
站在小区门口,赵明犹豫了。直接上门?以什么身份?说什么?
最终,护妹、弄清真相的念头压过了顾虑。他理了理表情,把工作证揣进兜里备用,挤出个类似社区工作人员的、礼貌又程式化的笑,敲响了苏家那扇贴着褪色春联的防盗门。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小麦色皮肤,脸上刻着风吹日晒的细纹,眼神却清亮。他穿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和棉T恤,手上还沾着点面粉。
“您好,请问是苏天行苏先生家吗?”赵明保持着得体的笑,“我是区文明办的,做家风家访抽样调查,了解下社区家庭情况和青少年教育,不会占您太多时间。”
老小区里偶尔有上门调查的,不算稀奇。苏天行是个实在人,愣了愣,侧身让他进来:“哦哦,调查啊,快请进,家里乱,别介意。”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家具陈旧却擦得干净,东西摆得整齐。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饭菜香。客厅墙上挂着几幅廉价风景画,电视柜上摆着家庭合影。赵明的目光扫过,在一张合影上顿住,年轻些的苏天行夫妇,中间站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笑得没心没肺。眉眼是现在的苏昊,气质却天差地别,照片里的男孩眼神跳脱,满是野气。
“坐,坐。”苏天行擦了擦手,倒了杯温水递过来,“调查啥?我儿子上大学了,平时不在家。”
赵明接过水杯道谢,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上面记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装模作样地问了起来。无非是社区环境、邻里关系、对青少年活动的建议,苏天行一一答了,话不多,句句实在。
聊了两句,气氛松快些了。赵明状似无意地把话引到孩子身上:“听您说儿子上大学了,真不错。在本地读?学啥专业?”
“就在本市理工大学,学机械。”提到儿子,苏天行脸上笑开了花,那笑里有自豪,还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孩子挺争气。”
“理工科有前途。他在学校适应不?表现咋样?”赵明接着问,握着笔的手指悄悄收了收。
“挺好,都挺好。”苏天行点头,喝了口茶,话匣子慢慢打开,“以前这小子毛毛躁躁的,心思野,就知道打球玩游戏,学习不上不下,我和他妈没少操心。”他顿了顿,望向窗外,像是在回想,“大概三个月前吧,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忽然就懂事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赵明的心猛地一沉,握笔的力道重了些。
苏天行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往下说,语气里满是感慨:“现在回家,主动帮忙做家务,洗碗拖地,样样都来。以前叫他干点活,跟要他命似的。现在不用喊,自己就动手。”
“说话也稳了,还会关心人。他妈腰不好,他现在回来,会上网查膏药,叮嘱他妈别累着。以前啊,不气他妈就不错了。”苏天行摇摇头,笑着叹气,那是“孩子终于长大”的释然,“学习也上心了,说想考研,还跟我聊啥古代工匠精神,说学机械也得沉下心。你说,他一个学理工的,咋琢磨起这些了。”
赵明静静听着,笔记本上胡乱画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时间对得上,三个月前,正是妹妹和苏昊出事的时候。变化这么大,绝非“长大”二字能解释。一个毛躁贪玩的少年,突然变得沉静勤勉、体贴孝顺,还迷上了传统文化……这分明是另一个灵魂的痕迹!一个比原本的苏昊更成熟、更温和,甚至带着点古老气息的灵魂,在认认真真扮演“苏昊”,还扮演得比本尊更好。
苏天行还在絮叨儿子的好:记得他爱喝的茶叶牌子,陪他妈看无聊的电视剧,把奖学金拿回家补贴家用……件件小事,都勾勒出个孝顺懂事的儿子形象。
赵明能想象,这对普通夫妇,面对儿子脱胎换骨的变化,心里该多欣慰。他们不会知道真相有多惊悚,只会庆幸孩子终于懂事了。
可他知道。他知道这份沉甸甸的孝心,来自一个占据了他们儿子身体的陌生灵魂。
是揭穿真相,打碎这对夫妇的安稳?还是装聋作哑,让这个美好的谎言继续?
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这个占了苏昊身体的灵魂,没作恶,反倒在真心替苏昊尽孝,比本尊做得还好。这让他对“灵魂”的排斥淡了些,只剩满心复杂,有同情,有敬佩,还有深深的无力。
“苏师傅,您有个好儿子。”赵明合上笔记本,语气是真心的。
苏天行乐呵呵地笑:“是啊,孩子懂事了,比啥都强。”
离开苏家,赵明坐回车里,没立刻发动车子。他靠在椅背上,望着那扇亮着暖光的窗户,久久没动。
夕阳西下,给老楼房镀上层金边。窗户里,能看见苏天行忙碌的身影,该是在准备晚饭,等着“儿子”回来。
那个灵魂,在认真活着,替苏昊爱着他的父母。
那妹妹身体里的苏昊呢?也在努力适应,尽量不添乱,还想着“回家”。
两个迷失的灵魂,都在尽全力,把被困的“角色”做到最好。
赵明想起监控里诡异的雪花扭曲,想起父亲笔记本上冷静的记录,想起母亲看到双笔迹纸张时颤抖的手,想起妹妹眼里偶尔闪过的、不属于她的迷茫或坚毅。
所有线索、观察、证据,都指向那个最荒诞的答案。
他缓缓吐了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见过苏昊的父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赵明远沉稳的声音传来:“怎么样?”
“那个占了苏昊身体的……人,”赵明斟酌着措辞,“把苏昊的父母照顾得很好。好到他们觉得儿子终于长大了,特别欣慰。”
又是一阵沉默。赵明能想象,父亲此刻的心情和他一样复杂。
“我知道了。”赵明远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先回家。有些事,我们得重新合计。”
挂了电话,赵明再看那扇亮灯的窗户,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这个认知,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变相印证了灵魂存在的可能,也让他对那个陌生灵魂多了丝敬意;另一方面,局面更诡异无解了,赵家要做的抉择,也更难了。
他们该怎么对待妹妹身体里的苏昊?接纳那个努力不添乱的灵魂,还是拼尽全力把他“赶”走,还妹妹完整人生?要是真把苏昊赶走了,那现在苏昊身体里那个尽孝的灵魂,又该怎么办?
赵明头痛得厉害。这早已不是简单的家庭问题,而是缠上了伦理、情感和未知力量的谜团。
他发动汽车,驶离老小区,汇入城市车流。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依旧喧嚣,没人知道,几个家庭的命运已被无形的线缠在一起,打成了个解不开的结。而赵家,就站在结的开端,手里没有剪刀,只剩彷徨。
当晚,赵家书房。
赵明把白天的见闻一五一十说清楚。李婉听得眼眶发红,不知是为苏家父母蒙在鼓里的幸福难过,还是为妹妹身体里那个有家归不得的苏昊心疼。
赵明远盯着桌上“双生瓷传说”的记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要是……真跟那瓷器有关,”他缓缓开口,目光沉了沉,“打碎瓷器时,苏昊的血滴上去,灵魂到了蕊蕊身上。蕊蕊的瓷是她奶奶留下的,本就特别。那现在苏昊身体里的那个……会不会是……”
他的目光扫过妻儿,吐出个更匪夷所思的猜想:“会不会是蕊蕊的奶奶,或是……跟那瓷器沾关系的人?”
这话一出,书房里的空气都凉了几分。
李婉捂住嘴,眼里满是震惊;赵明也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要是真这样……纠缠在一起的,就不只是两个年轻人的命运了。
还有更久以前的、来自过去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