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帮蕊蕊把关”的对话后,赵家内部关于“两个灵魂”的讨论,就从未真正停过。从最初的震惊、质疑,到赵明去理工校区、苏家探访后的求证,再到一次次观察赵蕊身上那些“割裂”的细节,时而温柔沉静,时而利落直白;字迹忽娟秀忽硬朗;连吃饭的口味都偶尔会有偏差,他们的态度慢慢从抗拒求证,沉到了更实在的生活层面。真相的冲击力渐渐淡去,留下的,是一家人必须一起面对的琐碎日常,和关于“如何与两个灵魂共处”的郑重考量。
最先要捋顺的,就是称呼。
周末晚餐后,一家四口又聚在了书房。气氛比第一次坦白时少了剑拔弩张,多了几分沉重里藏着的温和,每句话都透着谨慎的务实。赵明远先清了清嗓子,目光缓缓扫过妻儿,率先打开了话头,语气里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也藏着不易察觉的动容:“这段时间,我和你妈、小明,都没少观察,也没少琢磨。关于蕊蕊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的事,我们从一开始的不敢信、想求证,到现在,也慢慢有了定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准确说,是落在那具躯壳里另一个看不见的意识上,语气郑重:“苏昊,小明去看过你现在的身体,也见过你父母。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要闯进蕊蕊的生活,更不是什么恶意的存在;我们也知道,现在住在你身体里的那位,在替你好好尽孝,而你在蕊蕊身体里,也一直在努力克制、尽量不添乱。所以,经过我们一家三口的商量,我们……基本接受你存在的事实。”
这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掂过分量。接受“存在”,不是全然理解这场匪夷所思的意外,更不是认同两个灵魂共享一具躯体的荒诞,而是基于对女儿的疼惜,他不能让女儿独自承受这份恐惧和割裂;也是基于对苏昊的恻隐,这个男孩,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他有家归不得,只能困在陌生的躯壳里小心翼翼;更是一家人反复商量后,最柔软也最务实的决定。
李婉坐在丈夫身边,双手交握放在膝头,指节微微用力,却藏不住眼底的温柔。她看着女儿的脸,眼神里有困惑,有心疼,还有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坚定:“孩子,我们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让你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我们清楚,你现在跟蕊蕊绑在一起,扎根在这个家里,你没有恶意,还在努力迁就蕊蕊、迁就这个家。所以,我们认你是一家人,往后,你和蕊蕊,都是我们的孩子。”
“一家人”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重落在赵蕊(本体)心上,她眼眶一热,鼻尖发酸。意识深处的苏昊,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僵,心底翻涌着陌生的暖意。
赵明靠在书柜上,脸色还是有些紧绷,却没了最初的质疑和排斥。他想起在理工校区看到的、那个温润如玉的“苏昊”,想起苏家父母说起儿子时欣慰的模样,想起妹妹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她的直白和笨拙,心里那些对“灵魂”的本能抵触,慢慢被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对妹妹的担心,有对苏昊的同情,还有一种“既然无法改变,就只能好好守护”的责任感。他轻轻点头,补了一句:“我爸妈说得对,我们接受你,但前提是,你得好好跟蕊蕊相处,不能强迫她,也不能做伤害她、伤害这个家的事。这是底线。”
赵明的话刚落,李婉便接过话头,声音放得更柔,眼神里满是恳切,带着母性独有的笃定:“小明说的是底线,也是我们的期许。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们总‘苏昊、苏昊’地叫你,心里总觉得生分,也怕你听着别扭,更怕在外人面前露了破绽。毕竟你现在和蕊蕊一起,在这个家里过日子,往后还要一起面对外人。为了往后相处方便,也为了你能慢慢融进这个家、适应现在的日子,我们想给你起个小名,你看行吗?”
她顿了顿,目光先温和地扫过丈夫和儿子,见两人都无声点头表示赞同,才又转回头,定定看着女儿的眼睛,语气温柔又郑重:“我们想着,叫‘小蕊’吧,赵小蕊。一方面跟蕊蕊的名字连着,明明白白是一家人;另一方面也是你独有的记号,是你在这个家里的身份。我们不是要你忘了过去的自己,只是想让你在这儿能有个踏实的归属感,毕竟这具身子是我们的女儿,往后你和她要彼此迁就,这个小名,就当是我们一家人接纳你的心意。”
这番话,没有生硬的边界,满是妥帖的考量。接纳他的存在,更在意他的感受;既顾及赵蕊的身份,也给了他专属的归属感。“赵小蕊”这个小名,不是对过去的否定,而是家人递出的橄榄枝,是让他在这个陌生的躯壳里、陌生的家里,能有个安稳的位置,能真切感受到被当成一家人的温暖。
书房里静了片刻。
赵蕊能清晰感觉到,意识里的苏昊情绪翻得厉害。有被人郑重放在心上的暖,可更多的是对“小蕊”这个小名的别扭与不情愿,那是属于赵蕊的字,是陌生的、女性化的记号,像在提醒他,苏昊的身份正在被模糊,他只能借着别人的名字、别人的躯壳活着。那份不情愿里裹着委屈,裹着对自己处境的无奈,还有对“苏昊”这个名字的执念,那些复杂的情绪缠在一起,拧成一团,最终还是被家人的温柔接纳压了下去,化作一声沉沉的、带着不甘的叹息,慢慢软了下来,他懂,这是家人的好意,是实实在在的包容,他没资格拒绝。
她轻声开口,替他回应,语气里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他……他说,可以。就是……有点别扭。”
李婉明显松了口气,嘴角牵起浅浅的笑,眼底满是理解:“别扭就慢慢适应,不着急。”赵明远也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没有丝毫勉强的意味。
“好,”赵明远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干净的A4纸,放下一支钢笔,语气里少了几分一家之主的严肃,多了几分温和与包容,“小蕊,从今天起,我们就正式认你这个孩子。你愿意用蕊蕊的手,写点什么吗?随便什么都好,就当是……我们好好‘见见’你,也当你跟这个家打个招呼。要是觉得别扭,不愿意写也没关系。”
这不是试探,是邀请,更是一场仪式。把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通过一笔一画,具象成能触碰的痕迹。
赵蕊(本体)懂父母和哥哥的心思,也能感受到苏昊的别扭,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意识里轻声说:“苏昊,我知道你不舒服,就当是跟爸妈、跟哥打个招呼,好不好?不用勉强自己。”
控制权的交接,在一家人的注视下,缓慢又清晰地发生着。
他们看着女儿的身子先微微放松,又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绷紧,不是芭蕾舞者的优雅挺拔,是男生惯有的、随意却稳当的站姿。她(他)睁开眼睛,眼神瞬间变了:少了赵蕊的柔润,多了几分直白的好奇,还有点藏不住的紧张,扫过书房里的每一样东西,最后稳稳落在家人脸上。
“叔叔,阿姨,大哥。”她(他)开口,声音还是赵蕊的,可语气、停顿,全是陌生的硬朗,连叫人都带着点刻意的疏离,像是在借着称呼逃避“小蕊”这个名字。那声“大哥”叫得有些生涩,显然没习惯,也没完全放下抵触。
李婉屏住呼吸,双手悄悄攥紧,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温柔;赵明远目光专注,仔细看着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没有半分审视,只剩关切;赵明站直了身子,瞳孔微缩,哪怕早有心理准备,这种“变脸”似的切换,还是让他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