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窗外的鸟鸣声比往常更早地唤醒了我。
虽然昨晚经历了那样一场莫名其妙的王子夜访和伊莲诺尔那令人在意的穿鞋服务，但我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
或许是因为图书馆那个私人领域终于被我宣示了主权，某种心理上的安全感让我放松了不少。
“大小姐，该起床了。”
安娜推开门走了进来。
今天的她，动作比往常轻快了许多。
但在为我梳头时，我从镜子里捕捉到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话就说。”
我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淡淡地开口。
“是……那个，大小姐，”
安娜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惊天秘密。
“今早厨房都在传……昨晚亚历克西斯殿下从图书馆出来时，脸色苍白，走路都不稳，像是……像是受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我系领扣的手指微微一顿。
“哦？所以呢？”
“大家都在猜……”
安娜吞了吞口水。
“是不是殿下试图在那那种地方对您行使王族的特权，结果被您……用某种高贵而冷酷的方式给狠狠地教训了。”
“……”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这群人的脑补能力真的很强。
不过，这也算是一种歪打正着吧。
虽然实际上是因为我的魔压导致他缺氧，但在外人看来。
“公爵千金在图书馆压制了王子”这个结论倒也没错。
“无聊的流言。”
我整理好最后一颗扣子，语气平淡。
“随他们去说。反正那个地方，以后也没人敢随便靠近了。”
“是！您的威严无人能及！”
安娜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带着这份并不想要的威严，我再次踏入了S班的教室。
教室里的空气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凝固了。
那不仅仅是敬畏，更多了一种看不透的神秘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和前排的亚历克西斯之间游移。
亚历克西斯今天来得很早。
他坐在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但那一页很久都没有翻动。
当我路过他身边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抬头打招呼，也没有像昨晚那样失态。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节奏乱了一拍。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并没有直接看我，而是落在了我裙摆的边缘。
那种眼神，沉郁而又压抑，带着某种因为无法理解而生的近乎于执念的探究欲。
就像是一个解不开谜题的学者，既痛苦，又无法从谜题上移开视线。
我无视了他的注视，径直走到后排坐下。
艾拉立刻像向日葵一样转了过来，刚想说什么，却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看了一眼教室的角落。
那里空着。
贝娅特丽克丝·艾森，那个将守时视为骑士生命的女人，今天竟然迟到了？
不，这不仅仅是迟到。
早读课结束，第一节课开始，直到午休铃响，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的。
……那本手稿，出问题了吗？
我不禁有些担忧。
那毕竟是残缺剑技的补全猜想，万一理论有误，或者她练功出了岔子……
虽然理智告诉我不要多管闲事，但一想到那是我亲手送出去的书，作为借阅者的责任感还是占了上风。
……
午休时间，我避开了艾拉的邀约，独自一人拿着三明治，走向了第二训练场。
那里平时人迹罕至，是贝娅特丽克丝专用的练习地。
还没走近，我就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极其规律的破风声。
“喝！……呼……喝！”
我绕过围墙的拐角，视线穿过铁丝网，看到了那个银色的身影。
贝娅特丽克丝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走火入魔。
但她的状态，却比那个更加令人在意。
正午的阳光毒辣地晒在训练场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她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训练背心，露出了紧致结实的手臂和肩膀线条。
汗水。
大量的汗水，已经将她的背心完全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脊背那道深陷的沟壑。
她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随着她每一次挥剑的动作，甩出一串晶莹的水珠。
她没有在使用斗气，也没有使用花哨的剑招。
她只是在重复一个动作。
挥剑，收剑。
再挥剑，再收剑。
每一次挥剑，她的目光都会下意识地瞥向放在脚边的一块干净的白布……
上面摊开着那本我送给她的手稿。
她在模仿，在修正。
在将那书中的理论，一点一点地敲碎，然后以此为骨，重塑自己的肌肉记忆。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迟滞。
但我能看出来，那是肌肉极度疲劳的表现。
她的手腕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亮得可怕，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本书和手中的剑。
我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那种专注，那种对技艺的纯粹追求，让我这个书呆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共鸣。
我迈步走了出去。
“……姿势，偏了。”
我尽量用一种客观、平淡的语气开口。
正准备挥出下一剑的贝娅特丽克丝浑身一僵。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因为惯性而有些踉跄，手中的剑差点脱手。
“莉……莉莉安娜？！”
她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幻觉。
随即，一阵慌乱涌上她的脸庞。
她下意识地想要遮挡自己这副衣衫不整，满身臭汗的狼狈模样，却又因为双手拿着剑而无处安放。
“您……您怎么会来这种脏地方……”
她有些结巴，呼吸急促而粗重。
我走近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着热度的浓烈汗水味道。
并不难闻。
那是一种生命力燃烧的味道。
“我来看看我的书。”
我撒了个谎，视线落在地上的手稿上。
“顺便看看借书的人，有没有因为看书而把自己弄坏了。”
我的目光上移，停留在她的手腕上。
那里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挥剑，已经红肿了一大片，青筋暴起，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抽搐着。
“手。”
我简短地命令道。
贝娅特丽克丝愣了一下，但在我对视的瞬间，她身体里那种服从的本能让她乖乖地伸出了手。
那是一双布满了老茧和新伤的手。
我叹了口气，摘下了左手的蕾丝手套。
然后，我伸出自己那常年不见阳光，略显苍白的指尖，轻轻地，搭在了她红肿发烫的手腕脉搏处。
“嘶……”
贝娅特丽克丝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像是过电一样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对于她此刻如同火烧般的身体来说，我那偏低的体温简直就是最高级的刺激。
冰凉的指尖按压在滚烫的肌肤上，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头皮发麻。
她感觉那一小块皮肤仿佛融化了，那种凉意顺着血液瞬间流遍全身，让她原本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近乎于虚脱的松弛感。
“肌肉过度紧绷。”
我并没有在意她的颤抖，只是像个严谨的医生在诊断。
“脉搏跳得太快了。你从昨天到现在，休息过吗？”
贝娅特丽克丝垂下眼帘，不敢看我。
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没有。我看书……看入迷了。”
“笨蛋吗？”
我收回手。
随着那冰凉触感的消失，贝娅特丽克丝的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她下意识地想要追逐那份凉意，却又在理智的控制下硬生生地停住了动作。
“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让你自虐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那是伊莲诺尔昨晚给我擦鞋后留下的，当然我已经洗净了。
我想了想，还是递给了她。
“擦擦汗。然后，回去休息。”
我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金眸，语气放缓了一些，不再那么冰冷。
“那本书里的东西，不是一天就能学会的。如果你想彻底掌握它……那就先学会控制你自己的身体。”
贝娅特丽克丝接过那块手帕。
手帕上带着淡淡的晚香玉香气，以及……
属于莉莉安娜的体温。
她紧紧地攥着那块布料，感受着那柔软的触感。
眼前的少女，明明是一副嫌弃这里脏乱，想要快点离开的样子。
但她却特意走过来，触碰了满身是汗的自己，还……留下了这个。
“……是。”
贝娅特丽克丝低下头，将那块手帕抵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
遮住了自己的表情，也遮住了眼中那份正在发生质变的光芒。
“我会休息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乖顺。
“为了……能更长久地，研读这本书。”
“那样最好。”
我点了点头，对于她的听劝感到满意。
“那么，下午的课别迟到了。”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满热气与汗水的地方。
走出去没多远，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银色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抓着那块白色的手帕，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离开的方向。
那种眼神……
怎么说呢，有点像是一只被驯服了的孤狼。
……奇怪。
她看书看得这么感动吗？
我摇了摇头，有些无法理解这些武斗派的脑回路。
不过，只要她别把自己练废了就好。
毕竟，那本手稿要是沾上了血，清理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