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张老爹看着那长得能绕自家院子三圈的账单,再瞅瞅那个因为搞“发明创造”而弄得灰头土脸、眼神却越来越亮、行为也越来越跳脱的大女儿,他就忍不住会想起那个下午——那个在齐王府里,决定了他后半生命运的下午。
“他妈的,长着舌头呈什么能耐装大家,这下好了,全给自己搭进去了……“
……
那天清晨,太阳刚爬上临淄城的墙头,张老爹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的是齐王府的一位谒者,也就是传达命令的官员,板着脸,声音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平直:“国君有召,请张先生巳时初刻入宫,参与朝会议事。”
张老爹当时就懵了。他一个商人,虽然靠着向宫里倒卖丝帛、海盐和奇珍异宝攒下了不小的家业,在这临淄城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朝会议事”?那是卿大夫、士族们待的地方,跟他这个“士农工商”里排在最末的“商”,隔着不止一道鸿沟呢!莫不是他投机倒把走私山海的事情被泄露出去了?难不成这次就是雨天开会带刀不带伞,冲着自己过来的?张老爹越想越害怕,他手忙脚乱地塞给谒者一小锭马蹄金,想打听点内幕。谒者掂了掂金子,脸色稍霁,只含糊地提了一句:“似是议论‘开拓’之事,先生是行商的大家,故大王垂询。”
就这一句话,让张老爹心里七上八下了一早上。“开拓”?难道是大王想扩大商贸?这可是他的老本行啊!要是能直接给齐王做生意,当上了做跨国买卖的真官商,那利润……他美滋滋地想着,特意换上了最贵重的紫色深衣,佩戴上压箱底的青玉组佩,坐着马车,怀着一种混合着紧张与憧憬的心情,来到了那巍峨的宫门前。
宫殿比他想像的还要宏伟。高高的台基,巨大的斗拱,朱红色的廊柱需要两人合抱。执着戈的卫士眼神锐利,像钉子一样立在两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威压。他跟着引路的侍从,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廊,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里的肃穆。
议事的地方叫“路寝”,是国君处理日常政务的正殿。里面极其宽敞,地上铺着编织精美的席子,两边已经跪坐了不少人。张老爹偷偷抬眼打量:左边上首那位须发皆白、神态威严的,想必是世卿高氏的代表;右边那位面白微须、眼神精明的,应该是国民的家主。这些人,个个都是齐国顶尖的权贵人物,平日里他连搭话的资格都没有。
张老爹被引到靠近大门的最末尾一张席子上,学着别人的样子,别扭地跪坐下来(古人称之为“跽坐”)。这姿势对于习惯盘腿坐或者随便坐的他来说,简直是酷刑,没一会儿,就感觉从膝盖到脚踝都在抗议。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内侍一声长喝:“国君驾到!”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前倾,以示恭敬。
齐王在几名近侍的簇拥下,从容地走上殿北的高台,在那张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雕花屏风前坐下。他今天穿的是常朝礼服,玄色上衣,朱红色下裳,头戴一顶委貌冠,虽不似祭祀大典时那般华丽,但自有一股平定诸侯、尊华攘夷的霸主气度。他目光扫过全场,不怒自威。
“诸位,”齐王开口了,声音沉稳有力,在大殿中清晰地回荡开来。“如今天下太平,周天子坐镇洛阳。虽说各诸侯国林立,但我大齐,钱粮丰足,兵甲犀利,无疑是其中最强盛的!”
开场白一出,底下立刻响起一片熟练的、恰到好处的附和之声:
“大王所言极是!”
“全仰仗大王英明神武,领导有方!”
“齐国霸业,如日中天!”
张老爹也跟着大伙儿一起点头,觉得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齐王微微抬手,压下赞誉,继续说道:“朝廷的祸事了了,中原的乱子平了,上次洛阳会盟后,也定下了规矩。依我看啊,这地面上,诸侯俯首,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也算是太平无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似乎在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大王圣明!天下归心!”又是一片潮水般的赞扬。张老爹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心里却嘀咕:这帮大官,翻来覆去就会说这几句吗?
“但是!”齐王话锋一转,音量提高了几分,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越是太平,咱们越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必须居安思危,谋求新的发展!各位说,对不对啊?”
“对对对!大王高瞻远瞩,思虑深远!”赞扬声第三次响起,比前两次更加热烈。张老爹被这气氛感染,也觉得热血上涌,大王就是大王,想得就是长远!
“那么问题来了,”齐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漆案上,“这地上的事,我看发展得也差不多了。国内的道路、城邑、农田水利,在列位功臣的治理下,搞得是井井有条。往外呢,周围都是签了盟约的各诸侯国,也不好轻易动兵扩张,坏了我们‘尊华攘夷’的名声。”
“大王仁德!此乃万民之福!”官员们异口同声。张老爹心里点头,确实,打仗烧钱,还是和平做生意好。
“所以!”齐王猛地一拍案几,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把所有人都震了一下,“地上的路,我们走到了一個高峰,那么,我们是不是该把眼光,放到那更广阔无垠的地方去?”他的手,指向了殿外,指向那看不见的远方,“那江河湖海,滔滔不绝,连接四方,难道其中,就没有我齐国更大的未来吗?水上之事,是否大有可为!?”
“好好好!水上之事大有可为,大王真乃天纵奇才,智慧如海!”张老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顺着齐王那激昂的语气,用他谈生意时练就的最大嗓门,热情洋溢地接了上去,脸上还带着灿烂笑容。
话音落下,预期的集体附和并没有出现。
死寂。
大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刚才还嗡嗡作响的赞誉声,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刚才那几句话,不是声音,而是一块巨石投入深潭,直接把所有声音都吸走了。他左右一瞧,浑身的血液差点凝固——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有毫不掩饰的同情,有赤裸裸的戏谑,有“这傻子谁啊”的鄙夷,更多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那几位老牌世卿,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
完了!闯祸了!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而且看样子,这马蹄子还是镶了铁刺的!张老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僵,汗水“唰”地一下就从额头、后背冒了出来,浸湿了昂贵的紫色深衣。
这时,齐王却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张老爹看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一只看见老母鸡的老狐狸。
“哦?”齐王慢悠悠地站起身,居然一步步从高高的台基上走了下来,靴子踩在光滑的席子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如同鼓点敲在张老爹的心上。齐王直接绕过前面几排重臣,目标明确地朝着末席的他走了过来。“看来,张先生是真心觉得我这想法不错,而且,听张先生这中气十足的赞同,想必对此事,早有深入的见解和宏伟的规划了吧?”
张老爹魂飞魄散!一国之主朝他走过来了!他吓得“嗖”一下就从席子上弹了起来,由于腿麻,还踉跄了一下。脑子一片空白,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站着面对国君是极大的失礼,于是又“扑通”一声,直接五体投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席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大王……小、小人不敢,小人只是一介贱商,见识短浅,刚才……刚才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齐王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竟然弯下腰,伸手虚扶了一下:“诶,张先生,不必行此大礼,速速请起,请起。今日议事,各抒己见嘛!”
张老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双腿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根本不敢抬头看齐王。
“张先生,你可不是什么‘小小商人’,”齐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差点又把张老爹拍趴下。老狐狸脸上的笑容更加“和蔼可亲”了,声音也越发洪亮,确保殿内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我看你啊,是真正懂得开拓之道的大才!你这做生意,走南闯北,深入不毛,跨江过河,不就是在不断地探索未知、冒险进取吗?张先生这样的人才,搞商业是一把好手,搞这水上开拓、扬帆远航的大业,定然也能为我齐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绩来!”
“大王英明!”这一回,满殿的官员们反应出奇地快,声音出奇地整齐洪亮,仿佛排练过无数次。每个人都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太好了,这个烫手山芋,终于有冤大头接住了!
“小人……小人实在是不懂航海水性啊……我、我晕船!”张老爹面无人色,做着最后的、微弱的挣扎。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尽的波涛和吞噬生命的巨浪。
“哈哈,晕船?小事!多坐几次就好了!”齐王大手一挥,根本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直接转身,面向全体臣工,用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朗声宣布:“好!甚好!我齐国的航海拓疆大业,就这么定了!张先生,这项利在千秋、功在社稷的重任,就全权交给你来负责!要人给人,要钱……呃,你自己先想想办法!总之,由你来搞航海!”
“齐王圣明!天佑大齐!”群臣山呼海啸般的赞扬声几乎要把殿顶掀开。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仿佛齐国已经拥有了无敌的舰队,发现了海外的金山银山。
张老爹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全是“航海”、“重任”、“搞航海”这几个词在疯狂盘旋。
航……航海?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最多就在济水里坐过摇摇晃晃的摆渡小船,还吐得稀里哗啦!要钱没有,要人……难道要他家里那个整天异想天开的疯子女儿带着家里的几个伙计去闯荡茫茫大海吗?
他看着齐王那带着鼓励又充满算计的笑容,再看看周围那些如释重负、弹冠相庆的官员们,心里一片冰凉。
完了,全完了。辛苦半生攒下的家业,恐怕都要填进这个名为“大航海”的无底洞里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长得能绕院子三圈的账单,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