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从齐王府那令人窒息的路寝,到自家那熟悉的街巷,这段路仿佛走了一生。他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齐王那不容置疑的声音——“航海”、“重任”、“由你来搞航海”!几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前途?那已经不是前途了,是一片漆黑、能吞噬一切家产和性命的无底深渊!
他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连身上那件价值不菲、如今却沾满了冷汗和尘土、甚至还隐约带着点不雅气味的紫色深衣都忘了换。马车夫和随行的仆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终于,马车停在了张家老宅门前。那熟悉的门楣,此刻在他眼里,竟有了一丝即将倾覆的悲凉。他伸出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沉重大门。
“嗖!嗖!嗖!”
就在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脑子还在被“航海”二字反复碾压的当口,三支造型粗糙但速度极快的木杆箭矢,带着破风声,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几缕被削断的花白头发缓缓飘落。
张老爹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甚至能感觉到箭矢掠过时带起的微弱气流。下一秒,身后传来“笃笃笃”三声闷响——那三支箭,不偏不倚,整整齐齐地钉在了他乘坐的马车的棚顶上,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呃……”张老爹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嗝响,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老爷!”
“家主!”
马车夫和仆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一窝蜂地围了上来。只见张老爹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圆睁却无神地望着天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紫衣下摆那可疑的深色水渍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咱……咱要不还是把老爷搀起来吧?地上凉,还……还脏。”一个年轻仆人怯生生地说。
一个年长些的仆人连忙摆手,一脸严肃:“不能动!绝对不能动!老人说了,受了极大惊吓的人,魂儿都吓飞了!得等他的魂儿自己慢慢飘回来。你现在一碰他,魂儿对不准窍,回不来了可怎么办?那不就成傻子了?”
“可……可总不能让老爷就这么……”年轻仆人为难地看着躺在地上、形象全无的家主。
就在这时,张老爹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聚焦,眼皮艰难地眨巴了一下。
“欸!老爷!老爷你醒了?”众人惊喜道,纷纷伸手要去搀扶。
“都别碰我!”张老爹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一把推开所有伸过来的手。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胸膛剧烈起伏,积压的恐惧、朝堂上的憋屈、以及此刻劫后余生的愤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无视自己浑身的狼狈,用尽平生力气,朝着院内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张——钰——江!你个死丫头!不孝女!你又在家里搞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给我滚出来!!!”
声浪在院落中回荡,震得屋檐下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短暂的寂静后,院内那扇本就摇摇欲坠、被各种“实验”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堂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一条缝。一个脑袋,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那脑袋上,赫然扣着半个破旧的木桶,桶底两个窟窿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谁啊?吵吵嚷嚷的,打扰本大师进行伟大的‘空气动力与抛物线可行性验证’……”一个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女声从木桶下传来。
然后,那目光落在了门口马车旁惊魂未定的看门狗身上,语气瞬间变得欢快:“哎呦!我的狗!快过来,让你爹我稀罕稀罕!”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推门。
“轰隆!”
那扇饱经风霜的大门,终于不堪重负,带着一声悲鸣,直接向外倒了下去,拍在地上,激起漫天灰尘。
众人也得以看清这位“张大师”的全貌。
只见大小姐张钰江,身上穿着一套用各种颜色、质地的布片胡乱拼接而成的“衣服”,说是衣服,更像是一堆破布条挂在身上。为了“防护”,她胸前绑着一个平底铜锅,背后贴着个簸箕,左右胳膊上各套着两个缺了口的陶碗,用皮绳固定。腿上……腿上似乎还缠着几条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皮革带子。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头上那顶“头盔”——半个散发着霉味的旧木桶。
她就以这么一副惊世骇俗的造型,无视了躺在地上的亲爹,无视了目瞪口呆的仆人,兴高采烈地朝着马车旁摇尾巴的大狗冲了过去。
“你……你……你个孽障!”张老爹指着女儿,手指哆嗦得像风中的落叶,一口气没上来,眼睛又开始翻白。
“老爷!老爷挺住!”旁边的丫鬟赶紧给他顺气,并小声提醒那位正搂着狗脖子亲热的大小姐,“小姐!小姐!老爷在这儿呢!老爷受惊了!”
张钰江这才恍然,松开了狗,规规矩矩地(如果她那一身打扮能称得上“规矩”的话)小跑到张老爹面前,立正站好,头上的木桶歪了歪:“爹,你回来了?今天朝会好玩吗?那田扬长啥样啊?你看见了没?”
张老爹看着她这一身乱七八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再想到家里因为她各种“奇思妙想”而不断增加的维修账单和安全隐患,怒火再次攻心。他挣扎着在众人的搀扶下站起来,举起手就要训斥。
然而,手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朝堂上那一幕再次浮现。齐王那带着深意的笑容,群臣那如释重负的眼神,还有那沉甸甸、足以压垮整个张家的“航海”重任……他离不开这个家,这个任务,最终恐怕……恐怕还得落在这个……这个看起来极度不靠谱的女儿身上。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想起了早亡的发妻,想起了自己常年在外奔波,疏于对女儿的管教,才让她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长成了如今这般……这般“特立独行”的模样。她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倒像是山里跑出来的野猴子成了精!
万千言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了一声悲鸣。张老爹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浑身挂满“装备”、还在好奇歪头看着他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我苦命的女儿啊……爹对不住你啊……对不住你死去的娘啊……哇啊啊啊……”
这一下,把所有仆人都弄傻了。小姐也愣住了,戴着木桶的脑袋被老爹按在怀里,闷声闷气地传来声音:“爹?爹你咋了?被人给宰了?我就说那帮子老头没一个好东西。还是……你终于决定支持我的‘人翼’研究了?我就说嘛,那是划时代的发明!”
张老爹哭得更伤心了。
他挥挥手,示意所有仆役退下。待院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还有她的狗),他才抽抽噎噎地松开女儿,一屁股坐在旁边倒下的门板上,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今天在朝堂上的“飞来横祸”。
“……事情就是这样,齐王金口玉言,让咱们家来搞‘航海’……这可是掉脑袋的差事啊……弄不好,咱们全家都得去海里喂鱼……”张老爹说着,又是一把辛酸泪。
并不出乎意料,大小姐头上的木桶动了动,那双从窟窿里露出的眼睛,反而迸发出一种极其明亮、极其兴奋的光芒。
“航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爹!你说的是真的?出海?去那片大得没边、全是水的地方?”
“不然呢?!”张老爹没好气地道,“那海里还能有金山银山不成?”
“金山银山算什么!”张钰江猛地跳起来,身上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爹!你知道海水为什么是咸的吗?你知道海的那边有什么吗?是仙山?是巨兽?还是像我们一样的人?书里写了那么多海外异兽、奇国,说不定都是真的!我们有机会去亲眼看看了!”
她兴奋地绕着张老爹转圈,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船!我们需要一艘大船!比现在所有河里的船都要大!要能抗风浪!现在的船不行,太脆了,帆具也太落后!我知道怎么改!我可以画图!龙骨要加强,水密隔舱!对!桨太慢了,可以整些新东西!我们还可以弄个新玩意来控制方向……”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张老爹完全听不懂的词汇,什么“浮力定律”(四岁的时候自己在大澡盆里身子上下调了个个头差点淹死总结的),什么“风帆流体力学”(十岁那年刮大风,瘦弱的她站屋顶上举着一张巨大的床单,险些被大风吹走后总结的),什么“北斗导航”(十七岁那年在外面玩迷路了,半夜靠着看星星自己走回来总结出来的)。
张老爹听得头晕眼花,他看着女儿那双在破木桶下熠熠生辉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而炽热的好奇与渴望。这和他平时搞生意算计利润时的眼神完全不同。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儿,脑子里装着的,可能不仅仅是胡闹。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认为是“奇技淫巧”的玩意儿,此刻听起来,竟然……竟然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等等,”张老爹艰难地打断她,“你……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靠谱吗?”
张钰江有些不耐烦了,“靠不靠谱,试试不就知道了?总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连块木头都削不圆的家伙强吧?”
她蹲下身,凑到张老爹面前,虽然隔着木桶,但张老爹能感受到她那灼灼的目光:“爹,你想想,这大王的命令,咱们躲不掉。让别人来干,咱们家倾家荡产也不够填坑的。但让我来干,至少……至少我能保证,咱们造的船,不会一出去就散了架!而且,万一……万一我真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呢?那咱们家可就名垂青史了!”
名垂青史?张老爹现在只想保住家业和脑袋。但他看着女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把这件事交给那些所谓的“专业人士”,他同样不放心,而且花费恐怕更是天文数字。这个女儿,虽然行事荒诞不羁,但那份聪明劲儿是实打实的,而且……她对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把半生的力气都叹了出去。他疲惫地挥挥手,声音沙哑:“罢了,罢了……都是命……这件事,你……你看着弄吧……需要多少钱,需要什么人,跟账房说……但有一条!”
他猛地盯住女儿,用尽最后一丝威严:“不准再在家里搞那些危险的‘实验’!要搞,去城外庄子搞!还有,在弄出点名堂之前,不准对外说是我女儿!我丢不起这个人!”
“得令!”张钰江欢呼一声,猛地站起,头上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露出一张沾着些许灰尘却明艳张扬、充满活力的脸庞。她眼睛笑成了月牙,拍了拍老爹的肩膀,“老爹,你就瞧好吧!你女儿我,可是要成为‘海贼王’……啊不,是‘航海王’的女人!”
说完,她捡起地上的木桶,重新扣在头上,叮铃哐啷地跑向她那堪比废墟的“实验室”,一边跑一边喊:“我的狗!快来!我们要开始设计征服大海的巨舰了!小爷我要当船长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老爹看着她渐渐远去的欢快的背影,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大门和马车顶棚上那三支刺眼的箭矢,无助地捂住了脸。
他仿佛已经听到,家里库房银钱流失时,那哗啦啦如同海浪般的声音。
航海大业……就这么,交给了这个头上扣着木桶、身上挂着锅碗瓢盆的“奇女子”。